过年了,想起喷香的“丁板肉”
文/肖正中
前些天的一个晚上。
麦粑佬打我电话,说转1000块钱给我,让我给他熏点腊肉。
麦粑佬是我同学,黄桥人,现在在东莞当个小老板。
我问:你今年不回来么,怎么不让你家里人给你熏?
他说:我伢老子94年就去世了,我娘老子97年去世了,往年都是我哥熏些腊肉寄给我。今年我哥也在外面,马上要过年了,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呷“丁板肉”,真他妈的喷香!一下子,口水泛滥成千里黄河水滔滔。。。。。。
听了他的话,一时泪腺饱满,岁月沧桑,心里好一阵伤感,停顿了近半个世纪,然后才回复他说:好。
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最早的记忆都跟食物有关。
“丁板肉”也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没有任何美食可以超越。
小时候,农历年末最后一天,父母都不去田地里上工了。
父亲脱下外套,在屋外面抡起斧头劈柴,劈的是那种粗壮的树蔸骨,很坚硬,但烧起来旺火。
父亲一身汗,把树蔸骨劈得碎屑和泥土飞溅,好半天,最后才劈成一块一块的柴火,然后喊我把它们抱到灶门前去。
那时候都是柴火灶,灶分两边,一边是煮饭炒菜的小灶,另一边用来煮猪食的大灶,大灶上几乎是固定安放着一口大铁锅。
过年了,母亲把平时用来煮猪食的大铁锅洗涮干净,准备用来“炆年缸”。
我抱柴进去的时候,母亲和奶奶正忙碌着洗腊肉,还有腊猪脑和腊猪脚,旁边的木盆里堆了满满一盆洗好的白萝卜。
母亲用烧红的铁夹烫了猪皮,用刀刮了,奶奶扎一把干谷草,用热水把烫过的腊肉清洗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洗到了没有烟熏味,然后把腊肉、猪脑、猪脚一起放进大铁锅里,加了水。
“炆年缸”很讲究,一般要到晚上11点以后才开始,父亲先到家门口放几个雷炮或者一挂小炮,意思是告诉人家:我家里开始“炆年缸”了!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三十夜里“炆年缸”,不能有外人突然出现,否则会踩烂家里的“年缸”,来年一年都会运气不好。
放完鞭炮,开始烧火“炆年缸”。
灶膛里的柴火燃烧起来,红旺旺的火苗跳动着,不时有毕剥毕剥的声响。
我坐在灶火旁边,看着灶锅里的热气慢慢升腾起来,盼望着锅里的腊肉早点炖熟,就有“丁板肉”吃了。
时间难熬啊,父亲先是跟我讲故事,接着跟我唱儿歌。
那儿歌我至今都还记得:
三十夜嘎月光亮
贼牯佬偷我格茄子秧
聋子听见园门响
瞎子看见过了江
催起瘸子去追赶
追到烂泥水田里
打得一身灰尘四处飞扬
。。。。。。
一直到凌晨一点多,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坐在灶旁边的板凳上打起盹来。
奶奶喊我去上床睡觉。
我不肯,说:我要吃了“丁板肉”再睡。
奶奶说:吃“丁板肉”的时候我再喊醒你。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每次过年吃“丁板肉”,都是奶奶站在床边喊醒我。
刚醒的时候还有点懞里懞懂,责怪奶奶吵醒我的好梦。
奶奶小声说:过年了,满己,起来呷“丁板肉”。
然后,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腊肉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刚从炖熟的骨头上撕下来,深红发亮,精肉一丝一丝的,纹理分明,肥肉油旺旺的,像长了眼睛一样望着我。
破旧的木屋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腊肉香味。
它们钻进我的鼻孔里,迅速游入全身3600个毛孔,每一个毛孔都瞬间舒张开来。。。。。。
我伸出我的“鸡爪子”,拿起一块大的,塞进嘴里,一阵狼吞虎咽。
那份长久的期待,在唇齿舌尖之间,像春花一样灿烂绽放,占据我整个食欲的世界,不留一点余地的灿烂绽放。
奶奶慈爱的微笑着,递了双筷子给我,叫我用筷子夹着呷。
一年365天,这是唯一一次可以放开喉咙呷肉的机会,用我母亲平时骂我的话说:等过年了让你呷个“钵底呕水”。
很快,一大碗“丁板肉”就被我消灭了。
奶奶问我:呷饱么?
我说:还想呷。
奶奶说:你下床自己来拿。
我跟着奶奶到灶房里,砧板上摆着从灶锅里起出来炖好的腊肉和猪脚,奶奶又从上面撕了好几大块放我碗里。
一直呷到差不多真的“钵底呕水”了,我才打了个长长的饱膈,揉了揉肚皮,跟奶奶奶说:现在呷饱了。
然后返回床上睡觉。
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
到如今,虽然过年还是从前的方式,还是炖着腊肉和腊猪脚,却再也呷不出从前“丁板肉”的香味。
厨房里,不再是从前的柴火灶,也不再有奶奶和母亲的身影。
尽管我一再努力把腊肉炖得很香,女儿和儿子却对“丁板肉”一点兴趣也没有。
而我自己,除了怀念,也是慢慢兴趣索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