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面对不公正的暴力,文学能做些什么?
李雪菲 文派 2017-04-22
文派第58期
生命的痛苦洗礼
——读《古拉格群岛》
文/李雪菲
面对世界上不公正的暴力,身单力薄的文学能做些什么?
“暴力并不是孤零零地生存的,而且它也不能够孤零零地生存……暴力在虚假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避难所,虚假在暴力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支持。”
索尔仁尼琴在发表于197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中如是回答。他的作品最大的力量正在于讲真话、不虚假的勇气,他也因此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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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古拉格群岛》正是这样一部剥离了一切虚假的真话集。“古拉格”是劳动改造营管理局的缩写,“群岛”则意指劳改营遍布俄国大地。全书是索尔仁尼琴采访全国各地劳改营受迫害人后对他们遭遇的记录,自然,也包括他的亲身经历。索尔仁尼琴本人将这部长篇巨著称为“文艺性调查初探”,并在卷首写道,“此书中既无臆造的人物,又无虚构的事件。”翻开此书,我们会看到不少地方资料详实,指名道姓,白纸黑字为受难者和英雄铸起一座纪念碑,也将施暴者的姓名与暴行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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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分布图
不公正的审判与司法,泯灭人性的制度与虐待……《古拉格群岛》描绘了一幅斯大林统治下劳改营制度的全景,其核心是:无辜的人在政治操纵下制度化、体系化地经受着非人的折磨、痛苦乃至死亡。在上个世纪,如此有力的政治异议与控诉,如此赤裸裸的对政治暴行的揭露,大概是人们敢于讲出的最大的真话了。
然而,这是最大的真话,但还不是全部的真话。在劳改营制度折磨下的无辜者们不只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肉体,更带着饱经摧残、扭曲或锤炼的人性的灵魂。在不断被驯化、被迫屈服这一意料之中的结果外,劳改营以它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迫使作者揭开了通常被含混遮蔽着的人类心灵的一角,蹒跚前行至通常人们止步不前的幽深甬道,并且足够幸运地——绝大多数人倒在了途中——走到了人类心灵世界漆黑洞穴的另一端,见证了常人所不能见的光明。
按照逻辑顺序讲起,这段旅途的起点应当是:物质条件对精神非凡的重要性。我们习以为常的最重要的物质条件大概是吃饱穿暖——这些自然不可能在古拉格群岛上得到满足(“世界的主宰者是饥饿……人变成了一根直通的管子……”)。可是,当物质条件全面且细致地紧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比如缺少便桶时,我们的心灵会作何感想呢?
“在惯于通过显微镜观察生活的微小细胞、惯于在照明器的光束下摇晃试管的西方作者们的笔下,处在超员二十倍又没有便桶而且一昼夜只许出来解一次手的监室里的人类心灵的惶乱情状,可以写出一部长篇的史诗,可以再写出十卷《追忆逝水年华》!”
在物质条件的变化达到一定广度时,人的心灵总还有我们探察不到、不可想象的边角存在的。忍受多重物质匮乏的精神往往处在濒临消亡的边缘,一旦它挺了过来,就具有了独特的淬炼后的品质。
这种品质首先表现在对人性软弱的深刻理解与反省。在荒谬与不公带来的乱序之下,善于反思的人会敏锐地看到自己并非一尘不染,脑海中构想的清白总带着瑕疵——未经考验的美德不是真正的美德。索尔仁尼琴自述,在押解途中,他曾经因自己的军官身份理所应当地让其他囚犯替自己拿行李。可见,这种基于身份的优越感和趾高气扬,并不只是在政府走狗们身上才有。
“为了别那么起劲地扯起正人君子的白袍当旗子摇晃,请每个人问一问自己:如果我走了另一条生活道路,——我不会也成为这样的刽子手吗?
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我们诚实地回答的话。”
身为曾经的前线军官,他也并不敢反抗刑事犯或者押解的士兵的骚扰与羞辱——“难道我是个胆小鬼?”
“你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软弱的,也就能理解别人的软弱。”劳改营的绝食起义在第三天因为第九工棚的屈服而告终,索尔仁尼琴隔着铁栅栏流下了泪水,但他明白,第九工棚的人们最穷、食物最少,他们不继续坚持,大概是怕工棚里出现新的饿死的尸体。
这种理解生根发芽,甚至导向一种甚至接近怯懦却无比博大的感恩与宽容:
“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替我上了那天夜晚处决的名单……
这里所写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责难。这本书已经决定的并将坚持到底的方针是:一切受难者,一切受压迫者,一切被迫做出残酷抉择的人,与其应受怪罪,毋宁应受辩护。”
这种反思走得比我们想象得更远。它不仅是对自我良知的剖析与检阅,不仅是对道德高地的弃绝,更是对个体生命状态的忏悔与安放——
“不错,你被投入监牢是无妄之灾,你面对国家和法律是无过可悔的。但是面对自己的良心呢?面对个别的人呢?……”
营区某位同当局合作的医生在被愤怒的囚犯暗杀前夜,曾意味深长地对索尔仁尼琴说道:
“一般地说,我确信人世生活中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任何惩罚都不是平白无故的。表面上,它的降临可能与我们真正犯下的那个罪过无关。但是如果把你的一生仔细地检查一遍,深入地想一想,我们总会找出使我们今天遭受打击的我们所犯下的罪。”
耶稣让没有罪的人向妓女投下第一颗谴责的石子,索尔仁尼琴带着无上的谦卑在劳改营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彻底的诚实的翻检。“人世生活的意义……在于灵魂的升华”,在政治变局的荒谬颠簸掉全部的粉饰后,人一旦敢于面对自己赤裸的灵魂,就是新生的开始。
实际上,最开始的抓捕已经为这一新生创造了条件。它使囚犯同过去惯常的生活割裂,带着一种奇特的冷漠感观照他人的家长里短,并且获得了常人所无的启示——
“你分明地看透了宇宙间一切事物的分量……只有你才是真正地活着……而所有那些人只不过是误认为自己是活着的……人们!生命给予了你们是为了什么?”
所有日常的烦扰,在生命中根本不值一提。当变化与死亡时刻抓着生命的衣领时,最重要的是平静的超然物外的态度。走向劳改营的过程,首先就是蜕去旧的生命陈迹、向死而生的历程。这种赤裸的状态与求生的需求相结合,在古拉格新生儿的身上结为一层冷漠的硬壳,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却有一种达到鱼类的冷血状态的精神上的平静”。
逐渐地,随着死亡愈加专横,这身起保护作用的硬壳也不再必要。有那样一个时刻,当镇压来临时,索尔仁尼琴第一次没有想着躲避,第一次感到四散逃窜的人群的荒唐可笑,第一次想着,就这样死了又会怎样呢?当一个人放弃对生命的攫取而又不至于弃绝生命本身时,他就在劳改营开始了真正的新生,
“你在向上……”因为曾经被迫同正常的人生隔绝,所以看清了过往生活的虚妄,因为放弃了对死神的摇尾乞怜,所以具有生命的真正主人的从容与坦然。此时的生命无论长短,都是彻彻底底地为“我”所有的。
于是,“我”开始不再急躁,不再生硬,不再过于为得失所动……“原来干枯的灵魂由于苦难而变得滋润”。“我”开始学会真正地爱人,爱劳改营里的朋友,也爱早已分别的亲人,忏悔曾经对他们作威作福,忏悔曾经的全部生活,并思考现在对它们进行纠正的可能。牢狱生活让索尔仁尼琴悟出了:人是怎样变成恶人和变成好人的。在少年得志时,人们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在穷凶极恶时,人们认为自己在做好事;“只有当我躺在牢狱里霉烂的麦秸上的时候,心里才感觉到善的第一次蠕动……”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善恶交错的,再善良的人,也会为恶保留一小块角落。在索尔仁尼琴看来,宗教最大的意义,恰是使人们真正地改恶向善。
《古拉格群岛》讲述了劳改营囚犯丰富的心路历程与精神斗争,对人性的卑微与坚强都有着震撼人心的描绘。狱中的知识分子沙龙,苦役场上的学术讨论,坚定的逃跑主义者不屈不挠的反抗,自发组织的暗杀眼线的正义团体,以及索尔仁尼琴自己实践的思想上的“逃跑”——在做苦役时用思考与作诗让精神得到辽远的自由,无不令人动容。然而,我以为,忏悔与新生才是劳改营为囚犯思想打上的底色,是孕育他们精神的肥沃的盐碱地。对人的灵魂而言,劳改营有如炼狱。它使人的生命真正扎根,并赋予其坚韧向上的养料。
“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是你收到一封不是无病呻吟的,而是真正充满乐观主义的来信,那它肯定是从前的囚犯寄来的。——这些人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已习惯,因而不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灰心丧气。”
大概,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索尔仁尼琴才在出狱之后许久,都坚持每月过一天“劳改营日”,在这一天吃定额少量黑面包,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领受的生命中痛苦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