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十天阳光明媚的夏日时光以后，落地走出机舱的那一刻，我们同时吸进一口阴冷且雾腾腾的北京空气，皮皮说了一句，“真舒服啊。”由于回京的各种限制，我们的航班一再取消，假期从原计划的六夜延长到了十夜，我猜想皮皮后期已经受够了那种湿热，但皮皮更加受够的，则是我写文章时这种大量的猜想，“你总是凭你自己的感受就去给人下定论。”这句话在旅途中反复出现。
回家后，我们暴睡了17个小时，早上8点我们醒来躺在床上时，皮皮搂着我，说，“宝，真早呀，一会儿我们下楼锻炼吧，扩扩胸，拍拍树。”我想到即使在海南度假十天，我们俩也从未感到无聊，我们兴致勃勃地一起打乒乓球、下五子棋、游泳和健身，当我们抛开所有一切只处于相处的当下时，我们几乎总是很快乐的。
起来后北京依然是雾霾天气，皮皮穿着去年我给他买的毛茸茸的居家服，煮上咖啡以后他像往常一样拿着一根烟走进厨房，看我文章表露对二手烟的厌恶以后，他就一直在厨房抽烟，我坐在客厅里，听见厨房的咖啡做好以后的提示音，通常总是皮皮为我端出来，但那天早上，不知怎么我想都没想就打算自己去倒，我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皮皮背对着我蹲着，手机是夜间模式，停留在一个聊天界面上，一秒之内，门被推开后撞到了门背后的纸箱子，皮皮知道我进来了，他迅速退掉这个聊天界面，然后胡乱一直往下滑微信聊天首页，接着立刻转头看我，对我说，“哟，你自己来倒咖啡啦。”
这退出页面并迅速向下滑拉聊天界面的整套躲闪动作，也就一共2秒，却尽收眼底了。我几乎觉得有点可笑，倒完咖啡我坐在客厅，我吹了吹滚烫的热美式，下定决心离开皮皮。
我从未当面跟人提出分手过，但却始终觉得对一段感情的尊重程度，当面提分手要高于只是在手机上通知一下，但我依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对他说了句老话，“你一会儿收拾下行李就回家吧。”
又是那一套，惊奇又无辜的眼神，“又怎么了宝，怎么突然又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在厨房抽烟你不高兴了？还是说我没给你倒咖啡你不高兴了呀？”
我听到这些雷同的话术只想呕吐，我说，“你要这么觉得也可以。”于是我们面对面静坐下来，他开始滑拉自己的手机，我走进洗手间上厕所，给他充分的时间来为自己辩解和消除证据，但其实，这只是个能让分手说出口的契机罢了，相比起我们真正的问题根本微不足道。
我出来时，他睁着大眼睛说，“你该不会以为我刚才在跟女的聊天，我出轨了吧。”我冷笑，说，“那你急急忙忙退出来往下狂滑又是想遮掩什么呢。”皮皮也做出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他说，“我往下滑只是因为有好几条新消息我要看看，我只是在跟我哥们聊天，你看到的是一个黄色头像吧，是不是一个黄色头像，你不信你现在看手机。”
我没有看清头像的颜色，我也不理解看新消息需要如此强劲的往下滑，我寻思新消息自己不会往上弹？我想他设定黄色头像也是赌一把吧，只可惜我不信那套，“跟哥们聊天需要这么躲闪吗，你现在让我看我也不想看。”说完我对这一茬已经不再不感兴趣，不想多谈。
安静了一会儿，皮皮也厌倦了我的反复无常，他看着我板着脸，于是拉开行李箱开始把我的东西拿出来准备回家，我俩都蹲在地上，他拿一件我接过来一件，当他理所当然把一直放在我家的发胶拿出来时，我想，这是表面我要分手的时刻了，我说，“这个你带走吧。”皮皮依然没反应过来，说，“我家也有啊，这瓶放这吧。”我看着他，再次说了句，“不用了，你拿走吧。”
皮皮看着我，明白了，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说，“就因为这个事你就要跟我分手吗，那你跟闪闪呢，还一直在那聊天呢。”
我知道，在一切关键的时候，闪闪都会被搬出来，我挺想争辩一句我跟闪闪除了他评价我腹肌丑那次以外，就没有再联系过了，不过没有意义了，于是我说，“是，确实，你现在不管做错什么事，都可以拿闪闪出来说，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们分手是因为其他原因。”皮皮坐回餐桌椅子旁，沉思了一会儿，居然回答说“是的，我是会提闪闪，我做不到不提。”我很庆幸听到这样稍显强硬的回答，这坚定了我分手的决心。
我回想起一起度假的时光，皮皮已经不再是那个一旦我的表情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竖起两只大耳朵启动应急状态的可爱小动物了，他选择离我远远的自己玩手机，他反复评价着我的刻薄，无孔不入，在微博发完素颜照以后，我说网友觉得我素颜也不错，皮皮说，“对啊，你化完妆很刻薄。”坐在酒吧聊起一位自杀的摄影艺术家时，皮皮说，“创作者就是很极端的一种性格，要么极端刻薄，要么极端亲密。”他强调着我倔强和好胜，对我忽然陷入低落也不再过问缘由，而我也为跟他在一起总是为一些破事而陷入低落感到可耻，我一边低落，一边告诉自己，如果你跟一个人在一起这么容易就陷入低落，那唯一自救的方式就离开这段关系。
我们坐在餐桌前，共同面对这次当面分手，长时间的沉默对峙，我们时而低头，适合久久对视，我挤出几句话，我说，“我们在一起，我不开心的时候已经多于开心的时候了。”皮皮听完点点头，又是沉默，我知道，他已经累了，也不想再像过去那样委曲求全了，而实际上我们过去一年的关系也确实建立在他单方面的全面让渡上，我贪图的不过也就是这些，我想这些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也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为了打破僵持着的格局，走到窗口去看一眼阴冷的天气，我瞥见了他晾在衣架上的黑色白边CK内裤，我说，“这次内裤就顺便带走吧。”我在表明决心。
皮皮走过去，拿起内裤，仔仔细细叠好，慢吞吞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归置进去，再次关上行李箱，这次，行李箱不再是躺平在地上，而是站立起来，他拉开书包，把我的东西都一样一样拿出来，然后，他呆呆地看了会儿沙发，就开始换衣服了，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他套上外套，背起书包的时候，我才意识我们将永远分别了，我站起来送他，他站在屋中央，向上拉起了行李箱的拉杆，推了不到半米，我站在镜子旁的墙上，看着他，脑子里迅速闪过我们到达三亚那晚，雨后居然遇上了满月，海面被月色照得发蓝又波光粼粼，我们赤着脚，手牵手沿着海滩漫步，我想到皮皮每时每刻都总是会牵着我，手里提着三个行李袋时，他也会只用一只手去拎，腾出一只手牵着我，即使只是在这分手的前一天，排队走出机舱时，他也是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我想到这些，我哭了，我想到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关系里，多少个甜蜜的瞬间也许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清楚这个男孩是多么爱我，我哭的瞬间，皮皮也哭了，他转头告诉我说，“冰箱里还有猕猴桃。”说完眼泪就汹涌而出，我们都清楚，这猕猴桃，如果没有他拿出来剥给我吃，就再也不会被吃了。
我俩站在屋中间，隔着半米，各自哭了很长时间，我们边哭边死死地盯着彼此，我看着这个曾经对我如此好的人即将彻底离开我的生活，我开始在心里祝福他，我想我的生命中，没有男人曾经对我无限妥和宠溺协到这种程度，无论他槽点有多少，他始终是个善良的男孩，紧接着，我控制不住地想让这句祝福被他收到，我克制着说出这句书面语的羞耻感，等我不再哭泣平静下来后，我说，“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的。”
这句话说完的瞬间，我们同时再次爆发出哭泣，为这句话所带来的的分别意味而难过，皮皮为我擦眼泪，开始拉着我的手，他说，“我希望你以后......”话没有说完就因为哭泣而哽咽，我看着他，上前抱住他，我想这就是他带着猕猴桃前来时，索要的那种彻底分开前的拥抱吧，这种拥抱就像中间暗藏着利器一样抱得越紧就越难受。
抱完以后，我们又低着头僵持了一会儿，接着我们挪到屋门后，皮皮开始换鞋，我看着他蹲在地上换鞋，我终于想通为什么很多人分手都选择用手机来通知，因为离别前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引起阵痛，在一起的所有快乐点滴都不停在我脑海涌出，皮皮骑着摩托艇载着我在海上飞驰，我搂着他感觉着他后颈的温暖气息，感觉着他因为载着我而既小心翼翼又想让我刺激刺激的各种操作；皮皮在海边强行赶海，抓小螃蟹小鱼，我们一起把它们装进饮料瓶里，我呆呆地盯着鞋盒，想着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责怪自己没有勇气选择另一种生活，我为自己的懦弱而哭泣，为爱情终于要向现实妥协而哭泣，我哭啊哭，皮皮搂着我，忽然开始接着说那句没说完的话，“我希望.....我希望你以后再也遇不到我这么好的人了。”
我泪如雨下，回想起在一起的时光，全都是我想做什么他就陪我做什么，我想去哪他就陪我去哪，我想到我已经习惯并且依赖的被拥抱着入睡，我想到那些激情又有趣的碎片，一起做的荒谬的事，我从未遇到过一句如此让我甘之如饴的“诅咒”，对我这么好的人，连我自己也无力承受再遇到一个了。我断断续续地回答说，“遇不到就遇不到吧。”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话语了，接着我们便无话可说了，一年多的感情，直到前一天我们排队做核酸时，他也像往常那样从后面搂着我（错误示范间隔两米），我则像顽皮小孩一样时不时故意全身瘫软往后一靠，皮皮则每逢这种时刻都会使出一个力来接住我，如果用这个世界上无数大马路上的旁观者视角，通过这短暂的一瞥来断定我们的关系，无疑我们会被理解成那种最甜腻最甜腻的情侣。我脑子里全是这些，我哭啊哭，皮皮一见我哭就也跟着我哭，我们开始搂在一起缓慢哭泣，脸贴着脸，我哭到后脑勺阵阵眩晕，有点站不住了（没吃饭）于是坐到沙发上躺着休息，这告别过于漫长已经有点告别不动了，我的意志力已经松懈，我想那个时刻，皮皮如果忽然放下书包再次坐回我的身边搂着我，是否那天会有另一种结局，还好，皮皮只是走近沙发，拿了两颗西梅补充体力，在我凭借对他的往常行为进行猜测，以为他会借此就坐回沙发企图不走时，确实，皮皮说的话没有错，“你总是凭你自己的感受就去给人下定论。”事实证明我猜测错的时候一定很多，因为这一次，他不再借机停留了，他迅速站了起来，回到门口，几乎是立刻再次扶着拉杆，然后朝我望着，意思是让我过来道别，我站起来，我们已经都没有哭了，我一动不动，皮皮缓缓拉开门，把行李箱拖出去，我们像过去每一次短暂分别那样，惯性地亲吻了一下，我们隔着门缝久久对视，皮皮站在门外，看着我，开始缓缓关上门，在关上门的最后一个瞬间，一滴眼泪再次从他的脸颊掉下来，门被彻底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