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第一页，她的死期就开始倒计时。
不安分的人。美丽笨女人。一个很容易被勾引的人。被勾引，尝到甜头，食髓知味，一个失魂落魄的、迷人的女人。
追上福楼拜那双死盯着的鹰的眼，重翻这本市民画册。一片蝇营狗苟里，爱玛凭余晖一点，从白烧到黑。这次读《包法利夫人》，我才发现故事里竟然没有一个温情可亲的人。爱玛当然也不是，她只是个信了坏上帝的好教徒。
博尔赫斯说爱人是供神，“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奥修说，宗教是热衷于臣服的艺术。爱玛呢？爱玛爱着自己的欲望。欲望劝诱你臣服，欲望不会陨落，欲望是离散的漩涡。
他们说，所有的女人都该读《包法利夫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包法利夫人。
这是在指指点点什么？其实无怪乎是：她对她的欲望太认真了。不仅仅是情欲，“生活在别处”的爱玛，幻想改变此种生活强加给人的命运。“包法利主义”的并发症包括，言过其实——对别人、对自己都言过其实；“包法利主义”的恋爱方式是互相撩拨与互相浇灌，最后溺死在因欲望而产生的、无所不能的幻觉里。
很像易立竞那个死亡提问：你有爱情吗？那是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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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评论家都说它，说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小说，是福楼拜开启了那种把现实挖掘个精光的传统，说它彻底改变了小说的景观，是近代文学最大的机变。几年前初读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确实是一本特殊的“名著”，它离人真正的生活太近了，近到引起人不适，突破了文学和生活的“社交安全距离”。
当时读的应该是李健吾的译本，这次周克希先生的本子，包裹了作者和译者两层智力非凡的脑浆，大约可以用“妙到毫巅”来形容了。读周克希先生《追忆似水年华》时，就惊叹其译笔的精准可感、绵润优雅，“周先生把这本书变轻了”，大约也有纸质的原因，拿在手里，妥帖得很，封面上睫毛长长的女人正扯着她的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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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翻译的棱镜里窥见些原作的神力了。
福楼拜，笔锋如刀。是唐诺还是谁讲过他写爱玛婚后生活的无聊，真了得，写无聊写得能让人津津有味。
你也想象不到一个十九世纪的作家推进故事能有多快。
举个例子，第二部第九章，六页纸。农展会一节鲁道夫拿下爱玛之后，晾了她六个星期，晾得她心如死灰，又逗得她死灰复燃，“瞧见爱玛脸色变白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的算计成功了。”从咬钩，到鱼自己跳进锅，到共同外出、以骑马的名义顺利实现第一次通奸，到她天天清早去和鲁道夫幽会，直到这种快乐习以为常——六页纸。
什么都有了，什么加进去也没必要了，什么再删掉也扣不上了。福楼拜其实很适合写那种描绘小市民生活的悲喜剧，他的镜头感和戏剧感，他超强的讽刺本领，可以把故事浓缩在一场场的微型戏剧里。但对他远不够，那样弹性太小了。就以第九章为例，男女私通，头天讲好，第二天一定欣欣然有所表示呀，情场老手鲁道夫吃定爱玛，能一晾就晾她六星期。
不是不挂念，狐狸还没吃到肉能不挂念吗。但他要吃定她，他气定神闲。
这一个半月，爱玛在想什么？没写。第一段就三个小短句，“六个星期过去了。鲁道夫没有来过。后来有一天晚上，他终于来了。”叙述的口吻只是稍稍向爱玛倾斜了一点，“终于”，终于来了。然后是回溯，鲁道夫有两次想来，再一转念，不行，还不是时候，就这些。
然后他来了，他走进客体，爱玛脸色变白。没有外人在场，鲁道夫站着，问候。爱玛几乎没有反应。
“我一直在忙，”他说，“还生了场病。”
“病得重吗？”她急忙问道。
“哦！”鲁道夫一边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一边说道，“没事！……我只是不想来罢了。”
爱玛苍白的神色，就已经把自己输干净了。这个“急忙”，只是让鲁道夫敲定了胜利。他稳操胜券，坐下来了，慢条斯理的，说了没来的理由，一波又起，他说他不想来。
读者会稍稍停顿，而爱玛，爱玛当然被彻底搞迷糊了。
“为什么？”
“您猜不出？”
他又一次注视着她，迎着这热辣辣的目光，她不由得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鲁道夫便款款开始了他拿手的甜言蜜语，他说他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包法利夫人”，但这毕竟不是冠着他的名字，“这是另一个人的！”他捂着脸，重复说了两遍。这下，爱玛的虚荣心“就像一个人在蒸汽浴室里全身松软地舒展开来”。
在一页的篇幅里，鲁道夫已经完成了三次心理调控，他的熟稔和油滑中有一种戏剧感，爱玛的无知可怜中有一种柔软而妩媚的腔调。接下来，二人正你侬我侬之际，包法利先生回来了，鲁道夫收放自如，先是尊称的恭维，然后又提议爱玛的健康状况适合骑马。爱玛拒绝，鲁道夫不勉强。鲁道夫走后，又是一出夫妻之间的小剧，反倒成了老好人夏尔劝妻子可得去骑骑马。
爱玛一直可以、也确实是把夏尔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她太狂乱，而且其实从不以玩弄别人为乐：下棋不是她的游戏，而是她的负担。她的天真和可爱在这里。
次日，鲁道夫给她牵来了马。给爱玛的马儿，耳朵上系着粉红的绒球，身上还有麂皮的女式马鞍。鲁道夫穿着什么呢？宽松的丝绒上衣、雪白的羊毛马裤、一双长筒软靴。爱玛的心理反应很有意思，“她不由得为这身装束暗中叫好起来”，译得可爱又诙谐，是有些剧中人看剧看痴了的样子。接着是二人骑马，景色相当明丽宜人。鲁道夫随时俯身去拽蕨草、拨开树枝，给爱玛开路。从牵马出现到此处，无非是在写“殷勤”二字，这些虚浮花哨的小动作，是真的明显，也是真的讨喜。再来几个回合，鲁道夫就彻底得手了。回镇子的路上，爱玛的马在石板路上蹦跳小跑，“镇上的人打窗户里瞧着她。”爱玛回到家中，对镜端详，“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邃。”她变美了。此后是平庸生活的隐去、报复性胜利的快感，连着三段的开头分别是“第二天”、“从这一天起”和“有一天清晨”，大局落定，爱玛倾心欢喜，覆水难收。
这样的微戏剧太多了，据说福楼拜是把一千八百页稿子删成现在的五百页的。
体量庞大而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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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脍炙人口、耳熟能详的名人轶事：福楼拜对爱玛之死感到痛心断肠、他还说他就是爱玛，爱玛就是他。
只补充一小点吧：什么叫熟悉自己笔下的人物呢？他完全理解她的世界（并不是说一个作家创造了一个世界他就当然理解它了，没有这回事，圆不回来的太多了）——福楼拜非常熟悉爱玛这个女人的记忆资源。
他知道她见到什么光景会想到什么，他深刻地掌握着她的历史。一个人的历史是非常曲折的，她的心理路程会绕着一个核心——而来来回回地打转。他知道她对自己在修道院的童年时光的温馨感受，也知道她对“通奸”“贞洁”这样的事情的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观点，他知道她做出尝试的努力，也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尝试有多么不堪一击，又对这种不知道隐隐约约知道。
第三部第一章，尤其爱玛和莱昂参观教堂的那一节，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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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的一个自然而然的成长是，不再紧盯着“主要人物”，而是实在地明白一切都是画的一部分，乃至任何小说都可以看做是它的“背景”的小说。《包法利夫人》的背景，是市民。
被广为称道的“农展会”一节，那种全景多声道的反讽效果，在整本小说里，其实有不下三次。一边或危急或情焰的高涨，一边是市民气的、轻飘飘所以非常巨大的对冲，构成了一种，带着破坏的恶趣味的消解和反讽。
这个“恶趣味”真的是有恶意在的。
福楼拜讽刺所有人。
但他没有讽刺爱玛。他描写她，也评点她，但他不批判她。他几次进入过她的世界，向她猛烈地倾斜。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了，是爱玛的空虚和渴望搅动着蚊虫滋生的死水。爱玛的出路在哪里？巧治家业、藏好狐狸尾巴？细水长流地，用男人打发掉一波又一波荷尔蒙（或者用荷尔蒙打发掉男人，反正都一样）？哦那不是爱玛，爱玛没那么聪明，爱玛永远有梦做。
爱玛不是安娜，安娜渴望的是至高的爱情，而爱玛想要的东西，本身是无限增殖的，安娜是贵族，爱玛骨子里是个平民。为什么，好奇怪，爱玛吸引你。阿赫玛托娃说自己的眼中有蓝色的大火；爱玛的眼睛就是偏深度的蓝。爱玛的头发是棕色的，书里的男人色眯眯地说棕发的女人性欲旺盛。时间对她来说不是太少就是太多了，她的错位是全方位的，在唯一卡上壳的那小小几段时间外，她总有漫长的时光去愁苦，去移情别恋。
福楼拜才不会给出教益。想要答案，问托尔斯泰去，列文的意思是，快乐是辛苦的。不劳动、不虔诚就没有快乐。乃至不要追求快乐，让我们迈向至福吧。
包法利夫人所不能相信的，和我们所不肯承认的，没有什么不同：放下执念，人并非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