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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酒,我和郭依琳走了很长的夜路。
我试着给她写诗,但不能够。她和我丝丝毫毫的紧贴着,当一个人成为你的呼吸,你就无法把她割离出来去建构什么。当一个人从来就是你最丰盛的笑容,你也无法用一种不揶揄的口吻,郑重其事地为她写情书。我少年时对她写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信,没有一句我爱你,我不写我们天天在说的东西。我记下也许会被忘却的故事,我记下所有的——人总是记下这三样——欢笑、泪水和思念。
我很少见到街上的姑娘,可以完全地从街头笑着闹到街尾,在走过的所有地方旁若无人地散播她们惊人的观点、突然的发现,还有那、真的是无穷无尽的笑声。我们被大人从这个房间赶到那个房间,从一个院子到放逐城市两端、中国两端,电话线里依旧是颤动的、缺氧的笑声,兜在被子里,站在阳台上,真正怀疑自己会背过气去、怀疑对方静音了的笑声。太多时候,我压抑在五脏六腑里的块垒,都是被这些笑震碎的,它无法让你的生活根本地好起来,但你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点东西是值得的。
我尝试过吻她。可我们像两只多动症的小兽一样,笑得比平时更厉害。
你能想象蒲松龄先生的婴宁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吗?她们就可以聒噪成那样。
据说,当你这样笑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伤害你,就连死亡也办不到。
我们相识十五年了,依旧能有说不完的话,依旧能让彼此感到有趣甚至惊奇。这种爱,让人不敢、也无法预存任何失去的假设。以至于切实地考虑了,如果此生彼此都未能寻得爱侣,可以一起生活。我们内核的孤硬和拧拗,被那些源源不断浇灌给彼此的所保护着,为此,也许我们脸部的线条,是比它本来的样子更柔和,更好看的。她曾经问我,她如果死了,我是不是会大写特写悼文。我说不,写悼文是为了缓解痛苦,但我要永远记住你。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她明显地被感动了。继而机灵地开始调侃:这句话好像是更高明的话术。
喝酒的时候她温柔地看着我:你像一团火,你就是火。人的长相、头发,和心灵是匹配的。
我想我为之燃烧过最多的,也就是她。那些好像是源源不断的喜爱和热力,在十几岁的年纪,形成了一团稳定的焰。我曾经写日记,“人”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地方”呢?让我变成一个地方吧,你来我这里休息。
只是年岁徒然地增长着,我越来越明白我爱力的有限,有时候我是真的想凭一己之力撑出一块喘息的空,给朋友,也给自己。我那样做过,比如在她高考结束的暑假,有一次。那本该是一个十八九的孩子最快乐的夏天,但她的家庭也不允许她快乐,从小,我想拉她做什么事情,好像总要经过无限的等待、期盼、阻挠。我珍惜和她任何一次的相会,她像是被隔离在塔楼里,迟迟不敢翻窗,尽管她的那根弹簧已经被压缩到不能再紧。
我们上次喝酒还是在那个夏天。
那天好快乐,天时地利人和。阻挠的因素被暂停了,我们在餐厅吃饭,饭餐很可口,一边聊着她喜欢的人。天色温柔地黑下来,晴朗的夜,难得珍贵的、被父母允许可以留宿在我家的一夜。我们得去喝酒。都快二十的人了,从初中时候就偷窥、觊觎、好奇得不行却从来没有探进脑袋去过的、唯一的小酒吧。非常简单的两杯低度数甜水,喝得真开心。在露台上拍了许多照片,油黄的路灯,发蓝的夜,燠热的七月份里清凉清凉的晚风啊。放音乐,跳舞。虽然还是要早早回家,可是我从来心里捏着的那把汗——拳头慢慢松开了。拉着手在小巷子里飞奔,超大声地唱歌,斯威夫特女士的土《Me》,调儿半跑不跑的,她蹦蹦跳跳地拉着我,唱啊,唱啊,就好像这个短短的巷子没有尽头。
如果说那一整个暑假,或者好几年来,她都在和家人打游击战,那天她把肩膀上的锁放下了一宿,我这么认为。我敢替她认为。
今年又去喝酒了。出来以后,好安静呀。
顺着河沿,嗅着草木和水腥,一直往西走。也许走了两万步,也许是三万。我把手机关机了,不许它监听。我的身边只有她,她身边也只有我。街上没什么人,我说,像是在圆梦似的。对,她说我们小时候肯定有过这种。对,我说,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小破梦想。
吃饭时,聊了许多许多幼稚的痛苦和痛苦的幼稚,没有商量出任何计划,好极了。
我枕着手臂趴在吧台上,说,我只是希望三十岁的时候能和自己和解。她想了想说,是啊,应该是得三十往后了。
我们看着前面的路。
下水道里有水,我说,我听到下水道里的水声。
一道路灯光线照着五龙潭里的石碑,她说,很好看,那里,她指着湖面上。像河童的家,我说。像河童的爷爷,她说。
惨案纪念碑前有人献上的、还未凋谢的菊花,我们凑上去闻。
她说,“这个世界对你太不公平了,李晓荷。”
我说,嗯,我也觉得。
摩托车的影子快速划过树根,她吓了一小跳。和扑来了条狗似的,我补出她的话。
大厦的楼还在亮,亮得不太一样。像在流眼泪,我说。对,是那种亮晶晶的亮,她说。
夜里真的很安静。
市中区是这么一个地方,你从东往西走,每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有一种“这下子是真正来到了市中区”的好笑感觉。
马路变得更有样子了。有一道路口,宽宽的,实实的,不像济南,像南京。
“这些树不错”,她指着路边举着“丩”形树杈的桐。
这些树看上去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说。
“对!”
我提议我们可以不用说话了,我们在共用一个心脏,很经济的。
外卖小哥大声唱着歌呼啸而过。
她说好辛苦啊。我说好辛苦。
我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对那种街道上的安静、我们的安静,感觉非常特别。
很晚了,还下起了零星的雨点。我们找个酒店躺下。她总是满意于我的所有安排。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觉得她好瘦,从来没有觉得她这么瘦。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在我怀里笑得发抖,她还是有点小紧张,我想幸好我没有和她谈恋爱。否则我会太过、太过心疼她。
折腾了很久,笑得生倦了才歇。
我一早就知道,我好像知道这一点很久了:任何的逃避和娱乐都不能替代我真正燃起对生活的信心。所以我并未抱着任何幻想来与她相会,我只是来与她相会了。我们前前后后都有很长很长的路,那个晚上,一路上我的心情居然那么平静。我看着她快乐。
她一点喝酒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耳朵热了热。但我喝一点就腿软,走着走着,从直线变成波浪线再变成虚线。最后虚线变得稳定。
她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坐在马路的圆顶石墩上,很安静地等着她,当时我快要进化成虚线了。
一会儿她出来,笑得好看,她那天穿着牛仔蓝的泡泡袖,紧实的瘦的腰肢。头发和小时候一样柔顺、乌黑,有微微发润的香气。她问,我们朝哪里走呢。我默默地想,走上一宿吧,到哪里算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