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
旧楼门禁记
过完年回来，我们小区门卫室的大叔辞职了。小区有多半个月敞着门，居委会找了科技公司，装上了电子门禁。我无意间成了gardien（看大门的）。
我住的小区是体育局以前的单位楼，93年的老房子，邻居还有一部分是原来单位的老职工。整个这片地也是体育局的，因为位置好，靠江边，大部分都卖给地产开发成了江景豪宅。剩下这栋单位楼，被孤零零环抱其中。
因为小区人少，美团都定位不到常常送错，我为此还写过一篇《大数据和大嗓门》。
1
广州老城区分江北和江南（本地叫河北河南），江北越秀和荔湾是老广州的中心，古代广州的主城和政治经济中心。南岸海珠区大部分是新中国之后发展起来的，很多居住区都是依托原来的工厂单位建的，很有集体氛围，很平民化（当然现在都区别不大了，CBD又转移到更新的天河区）。我一直住在江南边，喜欢这边的市井气——一种纷乱嘈杂，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那些小街小巷，进去都有一种年代穿越感，现代与停滞交织的景象。
图片
前段热映的电影《风中有朵雨作的云》中，80年代末年轻人在市二宫舞厅跳迪斯科场景很纪实。市二宫全称广州市第二工人文化宫，舞厅和影院很多设施，都还保持着旧式的装修。我原来就住在附近社区，那里面保留了很多八九十年代慢悠悠的生活习惯，即使入口已经是昂贵的地铁口地段。里面居民老人居多，旧式理发店，补鞋摊儿，在熟人小商店，社区菜摊儿，吃完饭在巷子口看看下棋，周末还有旧货市场，一起构成了完整的生态。
这样的环境也孕育街边美食，即使搬离三年了，我仍会为了一锅煲仔饭，一碗云吞面或者一顿芬芳的甜品专程跑过去。
现在住的地方算是新旧交界带。既高楼林立，又离旧社区不远。住到这边，除了喜欢江边的环境，靠近中大有人文气息，可能最主要的还是这种居住方式，有某些我熟悉的味道。
因为我发现自己对那种新开发的高档小区新楼盘，亲热不起来。那种花草平直，秩序井然的居住环境，让我有种奇怪的隔离感。我宁愿住人来人往的房子旧，宁可小一点，忍受各种不便每天爬楼梯的痛苦。这种熟悉可能来自于我少年时也长时间住单位大院。北方县城的单位宿舍，很多是三层单排楼或筒子楼。下班后一起回家做饭，炉子在外面，烟火一起，香味弥漫。居住有点局促，但也有点熟人的温情。那种生活互相看得见，大家都很简单的生活，可能是我生活方式的底色。
图片
所以我对旧房子的偏爱，不是因为文艺情调，也不是欣赏旧建筑美学，可能就只是有点迷恋那种集体平等气息。所以朋友头次来我家会觉得奇怪，我居住的广州，看起来既不现代也不文艺，也没有通常艺术家工作室那种酷炫设计。
2
我住的小区还保持着某种旧体制。比如周围小区基本上都换成现代物业管理了，或者有些楼太旧就彻底没了管理。我们这一直还是由两个退休老人值班，守着一排车棚，一道铁栅栏门。守夜那位会在十一点，准时用一把铁链锁把门锁上。这点也很像以前的单位宿舍，半夜回来得敲门得说明理由，或者买两盒烟行贿门卫才给开门。因为工资不高，晚上守门的是位精神处在不正常的边缘的老人，难沟通，会无故出各种意外，有次莫名其妙的撕了我的快递偷偷就扔了。晚点回来叫不开门是常事，有个邻居有段时间加班，接连去家门口酒店睡了好几晚。
住家这样当然很烦，很多人都希望能能改变。但因为小区住户少，支付的工资请不起物业。居民老人家也习惯了，不希望有太大的改动，所以一直拖着，总觉得差总比没人管理强。
所以两个值班大叔一走，也正好是个契机。各种小麻烦需要亲力亲为，但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第一次感觉回家这么自由，不用在担心晚回来叫门，不用请朋友来家里吃饭要赶11点以前走了。
3
其实去年邻居们就张罗装电子门禁了，每个人都觉得锁门开门是件麻烦事。我当然举双手赞成。在群讨论的时候，我说像目前的治安状况，我们这样的小区装个电子门，两个监控摄像头就够了。然后请个人工作半天，负责打扫卫生就好，没必要请人轮流值班。
但其中的习惯、人情、观念差异这些交织在一起，想改变太复杂了。城市居委会应该是最能体现民主决策的组织，确实没有谁能有绝对号召力，所有事情永远有人提议、有人沉默、有人有意见。只要有意见就搁置，任何事情推进都十分缓慢。小区早都可以装电梯的，据说8年前大家就开始商量集资了，我16年住进来也一直开会在申请，不过到今年手续才审批下来。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装电梯对大家都有绝对好处，带来的方便和物业增值，比集资款多得多，但还是进展慢。许多业主最早住进来因为听说要装电梯，最后走了两年还没审批完。
图片
小区还有四五只猫，邻居们经常喂食，但是因为没有管理到处排便，现在也是个问题
不过门禁的事推进的还算比较顺利，因为免费，不涉及资金的事就快很多。居委会有个阿姨在女儿住的小区，了解到这家门禁公司免费安装，就找到了那家公司，很快公司出了方案一个月就把门装上。门的质量也不错，只是中间有个大广告灯箱。
刚开始我以为门是集资买，于是在群里问，我们买的门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广告？好刺眼。群里的阿姨解答，门是不要钱的，人家就是为了做广告。广告没事，你不买不就行了。好吧，我说。
我相信大家不会在这件事上较真，做点广告换个免费的门，符合平民小区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我很熟悉，用等待的时间，货比三家的精力，或者牺牲一些形象，换取比较实际的物质实惠，这虽然在成功学里，是种缺乏“格局”的、常被鄙夷的“小市民”思维。不过我生活的环境中，这是人们真实的生活，很实际。我接受这种的价值观，尽管他与我接受的美学原则相冲突。
我一直强调居住美学，是依附于具体环境和个人偏好的，很抵触那种样板房化设计——一种脱离个人经验，切断与环境呼应的“高品位”。我觉得居中能建立的行为互动和情感连接，比任何美学格调都重要。
4
安装门禁之前，居委会的阿叔跟我商量，说门禁装好说要储存一些数据在电脑，他们老人家都没有电脑，问我能不能贡献一下电脑。我说没问题，装门的所有事我都支持。
刚开始我估计是可能要安装一些管理安全的APP储存数据的，应该很简单。不过装好以后，门禁的技术员才告诉我，门是免费装的，但是他们没有专门人力负责做门禁卡，这些工作本来是要交给物业公司的活要交给我。我才明白这是个大工程。虽然我其实在同龄人里是个技术渣，不过面对这些邻居老人家，也没法推脱。技术员花了半小时给我演示了怎么操作，然后就匆忙走了。然后我就开始了普及如何开电子门的课程。
首先开通微信远程开门，通过扫二维码，填资料然后发给我后台申请，然后我审核通过即可。
听起来很简单吧，但是我的邻居有一半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我发现这件事会变得意想不到的波折。我先详细写下注册的方法和步骤发到群里，然后又拍了二维码照片发到群里，讲解怎么保存，然后在“扫一扫”相册里找到这张照片完成扫描注册。后来发现不行，还是建议大家下楼去门上扫。不会的约时间统一我来现场指导。
所以后面的几天里，我几次被邻居约到门口帮他们注册小程序。装完发现他们点开微信又找不到，设置一个快捷。结果发现又消失在他们满满的手机桌面图标里。很多老人虽然会用智能手机，但是桌面常常处于无序状态，手机自带的APP不敢挪，可能因为怕误删什么。所以又征得同意，帮他们整理桌面，因为刚好过年期间，我也帮爸爸整理过。
还有一部分老人家是不用微信的，他们的手机主要是拨电话给子女。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三年来我第一次见，是因为要填资料她没有手机号无法注册，他手写了一个固定电话纸片给我问行不行，我说可以。事实上软件只认手机号，我编了一个假号码帮她完成了注册。
总之，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为了安全，门禁卡要一张一张的登记资料才能开通，好在住户少。一百多张门卡，用了几个下午就搞定了。然后又加了一些备份钥匙，折腾了一个星期，门终于可以用了。这是小区这两年效率最高的一件事。
图片
因此，我也成为群里被@最多的人，他们请我配钥匙并表示感谢。这件事也让我三年来唯一有机会认识了很多邻居，他们碰见我会很热情，用很很高的音调夸奖我。事实上，从电梯到门禁，我们小区的大多数公共事务都是这些老人家带头牵动跑腿的，我最多干了个配钥匙的技术工。
5
这件事情想记录下来，是因为其中改变了我很多看法，是我感受到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变革。居住环境在改变，安全技术在改变，人的互动依存方式也在改变。有很多小问题在悄悄蔓延，比如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广告公司以这样的方式做广告，从门口到电梯已经铺设到各个角落，无可回避。而艺术家们一边在努力如何把作品放在美术馆里，一边在吐槽普通大众不去欣赏艺术作品。比如门禁APP的程序，已经假设所有人都是有手机号码的，技术重点也在小程序上，那建立在假定所有人都是用微信的。比如门禁公司的APP是跟公安系统联网的，可以很容易追踪犯罪分子的足迹。当然同样，要想监控一个普通人也变得很容易。
另外，值得珍视的是我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组织经验，也没有参与公共议题的热情和能力。对自己生活社区的关注度和责任感很低，也没有想跟人一起协作改变周遭的愿望。虽然也会在讨论时提一些想法，但大多时候我更看重“自己的事”。我想这也是这个城市许多人感到“孤独”的原因之一。
借一次“看门人”，尝试能参与到公共事务中，认识邻居，表达温情。如何在城市生活中，跟周遭群体建构身份和情感上的连接，是像我这种“孤独”“自我”的人，要长期学习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