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
今天搬工作室,我扔掉了自己一件“重要”作品。
这件作品12年前进过美术馆。如今,它安详的躺在下渡村某块空地的垃圾堆里晒太阳。
新空间已经整理好,搬家拖了好几天。疫情期间工人也不好找。今天正午当阳,我找了搬家师傅,爬上五楼打开门:师傅你看,这些东西搬完多少钱。家具不要了,就这些画,还有一些……
这些“石头”搬不搬?师傅问。如果这些不搬,500块钱,如果搬……
不搬能怎么办?也不能放在这里。
我可以帮你扔掉。
行,那你就帮我扔掉,别让人看见。
这些“石头”,每块大约有一百斤重,是我2008年做的一件作品叫《隐形的翅膀》,整件作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一个鸟笼声音装置,一个白色鸟笼子里不断播放我录的那届即将毕业的同学清唱的《隐形的翅膀》。这是当年最流行的一首歌。有天我坐在小洲村的家里,听隔壁放了一天。从悦耳到厌恶,后来听的有些悲凉恐怖的感觉。我录的那些清唱也跑调失音,转述了那种悲凉。而另一部分,就是这六块水泥板。这是我毕业的时候无法处理大学四年画的油画习作,最后就用剪刀剪碎,和在水泥里铸成几块石板。我希望做成几块“化石”保存,这些没有意义没有市场的绘画,最后仅剩的可能只有某些“时间”属性。
作品当时刚好有机会参加大学城美术馆的一个展览,有一个很好的呈现。策展人刘可老师还推荐馆长收藏,馆长可能觉得莫名其妙,一笑了之。
我自己今天回头看来,这件作品带着某个年龄特有的“绝望”,08年也是鼠年,几乎和今年一样灾难频发,每天早晨醒来,有种前途未卜,摇摇欲坠的感觉。那种情绪,我曾试图封存在这六百斤水泥块中。
再后来,这几块“石头”存放在朋友画室,搬回我在小洲的住处楼顶。然后又一两年一次的频率搬家,每次都有想扔掉的冲动,又舍不得。那种感觉像是旅途中的行囊里背一块石头。你背的越久感觉越负重难忍,附带的情感也越深,越舍不得丢。
直到我出国前,它还躺在朋友的院子里,一块做井盖,一块做桌板。其余躺在角落里生苔藓。
再后来回国,搬到市区,朋友问那些作品还要不要,我说,要。于是又雇车拉回市区,专门租了一间小工作室。这件工作室租了三年其实很少用,但我总有一些东西,既不能扔掉,也不能扛上八楼放在家里。有些东西既没有用,也不能彻底抹去。比如,很多年后一个朋友忽然问道,你那些石头作品还在吗?当年搬家我一个人帮你扛上三楼,累吐血。
我说,在。
事实上十几年多次折腾下来,我所剩的东西已经很少了。而且我并非那种有很多大画或者大型装置作品的艺术家。在欧洲住20平米公寓的经历,已经帮我戒掉了这样的艺术方式,尽可能的压缩空间,大部分东西都在电脑里。于是我后来也没有选择去郊区的郊区,租个厂房继续那种“艺术家”的工作方式。事实上,500块钱可以搬完所有作品,某种意义上是值得炫耀的,真的很少。
而且今天,我几乎没有迟疑的就丢掉了那些“石头”,可能那些他封存的“时间”和“情感”,也已经耗尽了。
图片
从今天起,这些“石头”以一个人扛起他弯着腰,嘴里骂骂咧咧的转过身,背景是一个“福”字的图像存世。它的真身,躺在废墟里的太阳底下,异常的和谐。
今天艺术创作机制和艺术家的现实处境,有某种深深的撕裂。艺术家的创作既有某种欧洲工业革命之前,画家在贵族庄园里创作的铺陈,又要面对一个超级变动时代的不断迁徙的无奈。既复述着艺术千年不变的经典品质,艺术家的纯粹高洁,又经历着眼前艺术流变的方生方死,生存的脆弱困窘。
不常看艺术的人如果去一次今天的当代艺术家工作室,会发现成堆成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大概会惊叹,这些是作品吗,这些未来会进美术馆吗,能拿去画廊卖钱吗?可以肯定,大多都不会。90%的作品最后的收藏者,都是倒霉的房东和勤劳的废品收购者。大多数装置最后的归宿,也是某个垃圾站。
或者在我看来,美术馆是艺术的王侯墓,垃圾场是艺术的乱葬岗,本质是一样的。
图片
这样的经历,应该几乎所有艺术家,都数次经历过。搬家搬到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怀疑这一切存在的意义。通常情况年轻时候穷是常态,居无定所是常态,但是像做艺术一样又穷困东西又多,是件很残忍的事。
这种伤感也来自最近,因为疫情,因为整体艺术市场的低迷,身边的艺术家朋友间总会有意无意中透漏某种窘迫。需要搬家,需要生孩子,要离开一个城市,一个变故就足矣致命一击,这一切寄托在堆放在仓库里的作品上有点荒谬。前年一场台风江水倒灌,淹了许多工作室。我去帮一个朋友收拾,打开一卷一卷的画晾在地上,等风吹,那些铺开的“时间”,几乎已经毁掉。像搬家人随便扔掉的“石头”。
所以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脑袋中一直回荡这个题目:艺术家都将死在搬家的路上。
没有死的,终有一天,家徒四壁,两眼抹黑,天近黄昏,重新上路。
2020搬家,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