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妈妈疫情期间做的一些布偶，参加了深圳飞地艺术空间的《妈妈舅舅们的日常》展览，全家人都很高兴。
以前没有人重视的“手就不能闲着”，忽然变得倍受尊重起来。我妈的手工活一直不错，年轻时候更是又快又好，今年70岁眼睛有点花，快还是快，不过做不了太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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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很好，但也远不到那种专业民间艺人程度。因为通常说到妈妈的手艺，总不免带着许多温情和基于亲情的主观赞美。像这流行美食节目里那种“妈妈的味道”，通常带有主观迷恋。在喜欢美食的我眼里，我妈妈是我见过最糟糕的厨师之一。（她几乎同一种烹饪对付所有菜，或者一锅烩，把冰箱剩余的食材都丢到一个锅里，煮熟即可。她对如何做菜可以少洗碗碟的关注，远大于菜好吃与否。而这在多放两粒葱花都觉得变味的我来说，绝对无法容忍。所以我跟我妈厨房的战争持续了多年，直到我成了家里最有公信力的厨子，我妈只负责剥葱剥蒜打下手，才彻底实现了饭桌和平。）我“妈妈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维。
但是手工真的是她的热情所在。我希望写妈妈的手艺，能像看待她的厨艺一样，抽离开情感和偏见，从一个科班美术观察者，对一个野生手工艺人做一些观察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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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50年生人，名字里有个“巧”字，这在我们山西方言里就是手工好的意思（这个形象也许是1956年的电影《刘巧儿》中新凤霞扮演的刘巧儿奠定的，身上有种叛逆果敢，心灵手巧的气质。她们年轻时候的偶像是大寨铁姑娘郭凤莲那种形象，而并非80年代以后文艺塑造的那种贤淑悲情的“妈妈“样板）。
我小时候听她做手工是从抱怨开始的。我外公家是开面粉作坊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落着一层粉末，机器声刺耳。我外公不喜欢说话，大多时间跟机器打交道。而我外婆是一个任何热闹场合都想参与的人，喜欢被人拥簇的感觉。在那个衣服鞋子都要亲手做的年代，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女儿是一种财富（我妈妈还有个姐姐，同样手巧）。我外婆常常揽下亲戚朋友家的活交给两个女儿，换取她的社交尊重。所以，我妈妈常常抱怨说以前我外婆给她找“人情差事”，通宵帮人裁衣做鞋，熬夜伤了眼睛。她对自己什么都会这件事几乎有点怨恨，说羡慕那些什么都不会的“甩手掌柜”。不过一边抱怨，一边在早该都什么都不做的年纪，止不住的给自己找一堆活，做一堆孙子孙女们看不上的衣服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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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住过一段时间之后，家里的风格就变成了这样
在我看来，她对“改造”东西有种本能的冲动。时至今日，她一见我，说不了两句就会顶着我衣服“我看你的衣服有点紧，你脱下来我给你改改”，“不用”，我说。过一会又会说一遍，“我给你改改，就几针”，“不用”。过一会又说一遍，你只要不让她改，这句话就会成为一种魔咒。所以我觉得那种冲动是潜意识的，她自己也无法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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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把这些当成“艺术”，当成“创造力”以前，有一个很爱动手的妈妈，是一种十分痛苦的经验。从小我衣服鞋子书包，多多少少都是我妈“动过手脚”的。她能把领口小的海魂衫改成扣扣的褂子，能把长裤改成短裤，能把什么裤裆袖口衣服口袋，凡是容易穿坏的地方全部先钉死，几年都穿不烂，当然也不用买新衣服。如果我暗示我衣服太紧了，她会三下五除二帮我改合适。如果我说书包旧了，第二天我就会有一个用牛仔裤什么衣服碎布拼接的新书包（这并非出于节省，我小时候家庭条件还可以，只是在爱动手的我妈眼里觉得没必要）。所以在同学们都有背着差不多款式书包的放学路上，我总有一个相当“别致”的书包。跟别人不一样在某些年龄阶段是很有压力的，我不想看起来那么“特别”。最后我只能强烈的要求，我就要跟同学某某穿一模一样的衣服。
所以从某个年龄开始，我就对她喜欢改东西特别抵触，对她的审美偏好也很叛逆。从来不让她帮我买衣服，更拒绝她试图修改我衣服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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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唯一觉得我妈手工挺出众的，是她会做山西各种花馍的手艺。山西人是地球上对小麦粉的各种性能最熟悉的人群之一，针对各个节庆婚丧满月寿辰，都有各种类型的蒸物。最复杂的是婚礼寿桃或者葬礼用的塑形花馍，都有对应的一整套的龙凤狮子老虎之类的造型，这些手艺我妈同辈人里大部分也不会了。90年代初，还有一些机会我妈被人请去家里负责塑型。做最关键的是给狮子龙虎上装束，点睛。用简单的三个食用色调出所需的多种颜色，分发给大家上色。再后来因为太复杂人们就直接买了，习俗也慢慢改了，我妈的技能也再也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我最早有关造型和色彩的印记也是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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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什么风格的房子里，有我妈在，这类装饰物都会很快占据所有空间
我妈喜欢动手还有一个动力是她不舍得扔东西，而是习惯废物利用。把旧衣服改成门帘、沙发套，做成拖鞋。把塑料瓶做成漏斗、筷子桶，剪一朵花粘在墙上，插在花盆里。这在我们看来相当多余，又劳累伤神，劝她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她都没兴趣。后来我们家人的态度都是做就做吧，反正我们也不穿。甚至多到趁她不在我们会偷偷的扔掉，墙上过段时间偷偷清理一次。
当年在北京看到宋冬做的《物尽其用》的展览现场，感觉震惊又戏谑，也许应该叫我妈来，能为这些物品找到一百种用途变废为宝，帮宋妈妈解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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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疫情期间给狗狗做的垫子和玩具
这次展览的东西，也是源自于每次我叫她来南方长住，她总是待不住。她对“舒适”的生活没什么兴趣，一闲下来哪哪都不舒服感觉自己生病了。后来我带她去了碎布市场，终于她像发现宝藏一样乐此不疲的淘了很多布，回家开始做衣服，沙发套，给狗做玩具，做垫子。精力十足。疫情期间，每两周去看他们一次，都会发现屋里多几件东西，忍不住发了个朋友圈，还参加了这次展览。
世界在发展，人们的关注点也在变。在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物品廉价，衣服成灾，机器可以做任何事的年代。“手工制作”忽然成为流行趋势，什么“手艺”“工匠精神”成为无所不在的谈论，明明一看都是机器做的，明明可以边角裁切整齐，也要故意保留一点毛边，保持“手工感”。一个女孩织一条围巾，泥巴捏个笨拙的杯子都要在朋友圈拍照炫耀一圈。
同时在我从事的艺术行当中，我身边的理论每天都在谈论“动手”的价值。因为注重智性的观念艺术和强调拷贝复制的波普艺术的长时间流行，“动手”绘画在艺术中也变得十分珍贵，被不断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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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头看我妈做的东西，才发现有些珍贵的东西。她根本不用什么理论支持，也不是很在意做得好坏，更没有利益驱动，甚至都得不到什么赞许，只是很自然的去做东西。这种“创造”的原动力来自哪里？这也是我感到很多职业艺术家几近丢失的活力。
事实上，她既不了解艺术，也没有参展经验。不过以前看我画画，她会批评我画的不像。还有一次在我画好的一张画水墨上动了手脚，把我淡墨留了高光的眼珠子，涂成黑亮黑亮的圆球，惹我一肚子火。她在某些方面真的有种迷之自信和难以遏制的冲动。这种冲动有时候是灾难，有时候是惊喜。
在从接受邀请到寄出作品的半个月时间里，她在买材料都不太方便的老家院子里，居然快速的做了15件布偶。着实让我惊讶。当然我们家人也被调动起来打各种下手，做了很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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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仍然警惕情感投射，我不认为我妈妈做的东西跟现在的“艺术”有关。她的大部分的手艺和创造力，是基于实用的，装饰功能的，想废物再利用的。像他们那个年代的大部分人一样，觉得东西坏了修修补补明明可以再用，为什么要丢弃。所以回到老家，我发现自己小时候专用的一把勺子还在，沙发换了几层套，但基座还在，一个老皮箱的轮子被钉在了桌子腿上，可以继续滑动。许多属于这个家庭的物，以线性的方式变化，延续着一个家庭的记忆传承。而不是像现在通常的方式，把旧家具都扔掉，然后住进房地产开发商复制的样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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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第一次借助展览，我有点抽离，陌生化的看我妈做的东西，发现真的有一些难得的品质。而这其中的一份惊奇，我也是借助别人的注视才发现的。
就像我家人，我爸爸也是第一次发现，我妈妈的手艺真的有人赏识，甘心当起了摄影师和搬运工。我们家也以一种不曾有过的结构开启了分工，感受了一次手工业时代的协作和满足。在这个结构里，我妈从家庭被忽略的人变成了中心，非常果断，不再唠叨。我跟她沟通只是说做一些动物，很快她就做出一堆发照片给我。看那些形态各异的动物，我和陌生人一样，觉得惊喜，在那个世界，仿佛她有一种绝对的独断和自信，那是她的手工帝国（不是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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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自然的、本能的，人类从学会使用工具开始，能依靠一双灵巧的手可以解决大部分生活中的问题。今天被分工细碎的社会，改造成只会捅屏幕和买买买的手指。
于此，我妈只是属于她的年代环境中一个喜欢动手的人，充满好奇心和改造欲。而正好赶上一个脑力过渡开发，手的灵活度严重退化的时代。我们开始有点怀念手工，寻找工匠，哀悼我们的“手”退化僵硬以后，失去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