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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艺术家约翰.凯奇，他表演了著名的《4分33秒》
如果只是凭直觉，在中文语境里是不是摇滚乐才代表年轻，古典（CLASSICAL MUSIC，也可以翻译成“经典音乐”或者“严肃音乐”）音乐是老的，缺乏“自由”和“新意”的？
如何让一个古典交响音乐会摇滚起来？想象，把柏林爱乐乐团请去LiveHouse，然后让演奏家们脱掉礼服，光着膀子喝得酩酊大醉，一边演奏一边嘶吼，演到高潮部分抡起大提琴小提琴一通砸，然后在嚎呼中结束演出，这是不是件很酷的事？
尽管类似的演出不是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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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一期《乐队的夏天》中，福禄寿乐队和李云迪有一场合作。
福禄寿是一支音乐学院的三胞胎组建的乐队，风格有点电子加一些古典弦乐演奏的风格，很受欢迎。这个阶段抽签合作，嘉宾的水平相差很大，按说对于比赛不太公平。本来福禄寿抽到李云迪——国际一流钢琴演奏家，是张好牌，结果表演合作没那么好。李云迪托底演奏也算精彩，不过现场分数也很低。
本身这次表演没什么。我觉得有意思的是，观念的交锋。
在一个传播“摇滚”精神的节目中，一只“年轻”的乐队和一个古典音乐演奏家的合作，交流中暗含了一些十分流行的恶俗“创新”观念。
节目中李云迪展现了一个古典音乐家的修养，一直问福禄寿，你们需要什么？然后给出选择。本来应该是一首普通的歌加入钢琴家更深入的诠释的机会。三个女孩还是把李云迪当成了高级配乐师，说出他们的想象：想要点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逐渐就变成，可不可以把钢琴盖子掀了，变成打击乐器。李云迪一边弹钢琴，一边手伸进去敲琴内部。李云迪也非常包容的说，可以可以。然后说，这样不够，你可以不可以弹着弹着突然把钢琴拆了，然后变成竖琴立起来弹？李云迪只能笑着说，这个做不到。
我猜李云迪如果说可以，那下一步演完把竖琴用膝盖撅折，把钢琴版放在胸口砸碎……
所以那场表演，你看到的不是一场有音乐性的表演，而是一场天桥杂耍一样的惊奇忙碌。
当然，因为钢琴家足够优秀，表演最终还是让人叹服。但是，那个不是李云迪的格调和水准，让一个一流钢琴演奏家那么玩是商业娱乐的胜利。而这种“突破”式的表演，是通常在大众传媒中理解的“自由”和“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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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国基础艺术教育很差，大部分人的音乐课是学校的几首爱国歌曲和跑调的卡拉OK完成的。音乐在唱片年代还有些格调的分界，在陷入全民公投的音乐选秀节目以后，音乐一律以能“打动”人为标准。这个“打动”当然也有高级的东西，不过大多数都是套路，比如看谁副歌唱的高，或者渲染一些悲惨故事，排练辛苦，几晚没睡这些。跟我家楼下残疾人卖唱一样，我路过看他们的样子，即使他们唱“嘻唰唰”，我都很难不被“打动”。
于是一个明明标榜音乐的节目（乐队的夏天算好的），全是不幸、苦难、满满的青春迷茫爱情绝望友情离散。你都告诉观众你这么惨了，你唱歌别人怎么好意思不感动？可是，这不相当于剧透吗？这不是作弊吗？
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尼玛，所有卖情怀，忆青春，煽情绪的恶心的卖唱小曲儿，都不是好音乐吗？好音乐首先不能让观众怜悯你吧，首先音乐人得有尊严，不卑不亢，不需要跟你套近乎拉关系，只凭表演他的音乐赢得你的尊重。他当然专业的知道哪些手段可以让你心潮澎湃泪流满面，哪里可以让你“共鸣”，但他不一定他么做。他理解的共鸣更细腻，需要轻言细语，体贴入微，会心一笑。他知道音乐可以操纵观众情绪，他努力避免那样做。
所以去看看窦唯的表演，他为啥不跟你回忆青春，陪你流泪。因为他有自尊，他不期望讨好你。或者偶尔节目上会出现去年像海龟先生，今年像重塑和五条人这样的乐队，他们用各自体面的方式，隐藏了那种恶俗的滥情。
我之所以这么不相信“感动”，是因为我童年听过最感动的是迟志强的囚歌（“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那种），后来我想那时候我才8岁，那种“共鸣”其实是非常廉价的。所以在我个人的标准里，容易让人“感动”的都是垃圾音乐，所有容易“情绪失控”的都不是专业音乐人。相比一个明星在台上疯狂，让你哭让你笑。一个能把肖邦弹出个人味道的李云迪，难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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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什么类型的艺术，都可以从艺术家对个人情感的藏匿程度，判断艺术水平的高低。如果一个电影导演总是热情洋溢的讲述电影背后的故事，那一般就不是好电影。如果导演直说了句，我要说的都在电影里，那我们要打起精神郑重的对待他的电影。同样，一个音乐家应该要藏匿音乐以外的故事，没有作品之外传奇的艺术家，才是硬核艺术家。
而正相反，当代艺术有种某种“返祖”倾向，一种被包装成前卫的粗俗。如开头所说的例子，你是不是也常听说，一提到“前卫”“先锋”“自由”，就是裸奔，就是嚎叫，就是往墙上喷脏话，就是把颜料往画布上甩，就是脱光蘸着墨汁在纸上打滚，就是演出中把乐器砸碎再跺上几脚再撒上一泡尿？
西方前卫艺术，是建构在几百年古典艺术为公共基础，现代艺术几十年的大众普及基础上的，一些叛逆“实验标本”。西方摇滚也是以两百多年的古典音乐，上百年的各类音乐的融合产生的“叛逆展示”。而这种“实验”在被翻译过来的时候，成了某种“撒野”和“自我中心”。
当然，西方先锋实验艺术中，有约翰.凯奇这样受到日本禅宗启发，制造《4分33秒》留白不表演的艺术，而同样的行为如果换成中国古琴表演，空白本就是常态而不会造成艺术张力。同样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克莱因让一个裸体女模特蘸上蓝印在墙上的行为带给欧洲人带来的冲击和文化含义，跟今天的江湖书法家蘸着墨汁打滚想实现的“突破”，没有半毛钱关系。文化误读使得很多艺术形态转移到中国以后，失去了核心，没有人深入的探究，只留下了一些易于模仿的形式。而这些形式在早期的中国艺术家们争相模仿后还被写入历史供在殿堂，成为中国前卫艺术经典。
所以，你会听过许多类似的行为艺术，脱的再光一点，流血流的再狠一点，许多摇滚乐，就是声音在噪一点，吉他摔得再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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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中有“泼皮艺术”（其实非常幽默斯文），我觉得更多人理解的“前卫”的是“泼妇艺术”（“泼妇”泛指善用情绪操纵他人耐性的人，无性别指向）或者“怨妇艺术”（“怨妇“泛指善用弱势同情姿态博得关注的人，无性别指向）。
“怨妇”在传播上是有优势的，因为他是永远的弱者，而公共舆论永远倾向弱者。在话语权上，一个斯文人是争不过“泼妇”的，因为你的底线就是你的弱点。你没法为了引起注意，撕头发拽扣子四脚朝天满地打滚，所以最后必然做出让步。
“泼妇艺术”的精髓就谁声音大，看谁玩的狠。你跟我讲理，我跟你重复。你有理，但我语速快、我声音大、我押韵、我还带哭腔，我可以坐在地上唱三天童年阴影外加弱者不幸，全世界人都对不起我，你居然面无表情的跟我摆事实讲道理，你还有人性吗。最后你只能说，好吧，我很感动（所有看过的表演，艺术展览中，所有让你觉得生理不适，尴尬，但是处于“政治正确”又不能指出来的，都属于这种艺术）。
所以，让古典音乐演奏家光着膀子摇滚起来是一种“革新”？让李云迪挽起裤管砸了钢琴呐喊是不是很“自由“？
在西方艺术成熟边界清晰的社会，这绝对没有争议，喜欢古典乐的和喜欢摇滚乐的完全是两拨不同的人，很少交集。青春期听过几张CD，大概都能爱上摇滚乐，但是能真正听出古典乐中的微妙情绪，大概需要专业学习加常年累月的熏陶。所以，放心，一个古典音乐演奏家一定不需要一个流行乐手帮他“突破自我”。一个流行音乐人多半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经受不住欢呼声的诱惑。
艺术当然没有高低之分，但还是有成熟和稚嫩之分，粗陋和精美之别。人类开始穿西装打领结，学会克制感情，学会写一首圆舞曲表达爱意，学会在同样的钢琴键上用一首曲子弹出不同的味道的“古典”时间，只有几百年。之前，人类至少有一百多万年一直在裸奔，用暴力求偶，用嘶吼示威，每天在做让“文明社会”惊讶的举动，但那些不是自由，也不是创新。
相比穿西装，在旷野里裸奔才是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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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文明，就是你对人类共同达成的规则和“束缚”的理解和忍耐度，所谓自由，就是在人类共识规则互动中展现的精湛技巧和可能性（“自由”的原意来自英语，最好的阐释是足球运动）。
进化出一部现在模样的钢琴，至少要几百年时间，而毁掉全世界的钢琴应该用不了几天。所以砸吉他砸钢琴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突然想起阿城有篇小说叫《小玉》，讲一个北京女孩从小弹琴，文革中父母去世家也被占，女孩每天睡在钢琴上。后来去陕北下乡，她非要带着钢琴，琴被拆成零件千辛万苦搬到农村，结果螺丝丢了，再也装不起来了。小说最后写道：“拉弦钢板靠在部队的墙上，村里的小孩用小石头扔，若打中了，嗡的一声，响好久。”
嗡，这是不是对钢琴表演局限的突破？
对不起，这些都跟福禄寿无关，我很喜欢他们的音乐。我只是借个题目，我担心某一种动物性的“粗俗”，某类艺术上的“返祖”现象，借着“前卫”“创新”之名，在我们的文化中不断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