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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秋游北京。
每年九十月份,我都在南方推销北方秋天有多美。虽然这个“美”有“他者”的眼光,我能尴尬抒情的时间也超不过三天。不过终归自己约下的“浪漫”,含着泪也要逛完。
1
第一天,骑车从住处左家庄进二环,沿着雍和宫大街一路往南,穿过东四、灯市口,拐进金鱼胡同。顶着秋日下午明晃晃的阳光穿梭。又沿着东单北大街,骑到东长安街,穿过天安门,西长安街,拐进红墙外的府右街,一直骑到西四。
第一次在空间上觉得离北京如此近,共享单车随骑随停,有一种本地居民的虚假豪横。可以停下看一会学生放学,也可以铃铛清脆的甩过天安门,把成群的游客当作背景。第一感受红墙外的安保像垂柳一样均匀后撤,红墙四周散发着一股松果的香气。
感觉好的不忍描述,请自行体验。
可能因为疫情或者还没到旅游季,人不多,北京老城宛如我少年的县城一样适合单车骑行。在此之前,要么只乘坐地铁步行游览过某些景点,或者坐车疾驰而过,匆匆一瞥。印象里总是一个破碎的北京地图。自行车的速度和尺度,刚刚好可以把破碎的记忆一针一针缝合。
2
第二天,约北京本地的朋友一起走她熟悉的胡同,介绍她的母校北京一中,讲她记忆中还保留的和已经消失的老城生活。我问朋友你的同学仍在附近的还有一半吗?她说也许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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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游人的视角看,老城区看起来如此整洁恬静安逸,文艺青年按下快门都是风景。换个角度,在一次一次行政“规划”后,一轮一轮房价飙升中,这里只留下一切福利和荣耀都挂靠在简陋的房产上也动弹不得的老居民,和把北京院子当作投资和奢侈品装扮生活的有钱人。
本地居民的福利和无力是并存的,应该没有一座城市像北京这样被聚焦,被强规划,既被保护也被限制。房子难以抗拒的被征用,变成商业街,改成博物馆,生活越来越“景观”,越来越成为旅游人们想象中北京“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自然而然的样子。所以我不太相信谁在北京真的会有归属感。如果你的社区改变都来自统一规划而不是自发的,那必然每个人只是偏居一隅的看客。
比如,不管生活多久,北京总有一些像盲盒一样的神秘宅院,你很难知道里面住着谁,也无法走近他们的生活。
北京是各种你不知道的神秘力量主宰的城市,复杂到没人真的熟悉,或者有掌控感。北京给人的距离感是一定的,不仅是外地人觉得漂浮,本地人也会感觉疏离。
3
第三天坐着郊外公交,去了昌平郊区,我17年前学画画的一个叫上苑的村子,我在那里学画生活过大半年,也是我在北京最长的时光。
那年也是九月,我清晨五点背着行李,油光满面摇摇晃晃的走出北京西站,坐45路车两个小时到昌平,再换上小巴40分钟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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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里两边的白杨像衙门的刑杖一样笔直等距,天空像圣女一样孤傲湛蓝。除了画画,盼着周末坐上小巴,去昌平吃一碗牛肉面或者蒜炒凉粉。整个秋冬天,那条路的尽头,天空高远,云层重叠如切开的翡翠玉石一样绚烂,比天青色娇艳的翠绿融淡紫色。燕山脚下树叶由绿变黄变红,橙红柿子明艳的挂在枝头。那一年10月15号,黄叶还没落,突降一场大雪一夜村子和山都白了。
那个秋天宛如烙铁在我心头烙下一个伤疤,每年都会疼。
为了避免有怀旧嫌疑,我不写有关青春的人和事,只想写下我记忆里像戏剧舞台那样一个秋天。我想重回一些以前去过的地方不是怀旧,是像我觉得有必要重读一本带给你收获的书,重新连接,可以再次发现。在今天鼓励“探索”“旅游”,容易“一夜情”的世界,重读重游重会老友,需要付出的感情浓烈的多。
不过真的去看,发现和我记忆重叠的部分并不多。我租住过的农民院子变成白盒子工作室,画画的院子杂草丛生,变成服装库房。最终,我迷了路,重游变成探险。记忆和现场相距太远,我记忆里可以立足的,在北京生活过的“故地”,已经荒芜,一切都重新来过。
我和北京的距离不变,除了那个记忆里的秋天,仍然是走出北京西站驶向陌生郊外的关系。
4
当然这次除了郊游,主要是探访朋友。
第一次见朋友的女友,刚好也是山西人,她说,你的口音听着好亲切。
是吗,我说。
我以为我略微的南方发音习惯,听起来有点硬梆梆的。比如会把每个字都说清楚,比如会用“蛮”代替“特”,说完一句话会用“这样”收尾。比如去喝面茶,我费劲的想了想半天到底是“一碗儿面茶”还是“一碗面儿茶”,已经开始混淆。
但她还是能我发音结尾的,“是吧”,或者,“走这边儿”一个拐弯上挑的语调,解码出一个熟悉的乡音频率。这点我也敏感(自认为属于非专业领域里对发音比较敏感的人),我还是有意保留了口音的某些习惯,当然也能很快切换。比如回到山西,主语“咱”就多了起来,“是吧”会切换成“是哩吧”,拉长音的“是哩?”,瞬间就倍感亲切。
所以另外一次聚会,一个朋友提醒另一个朋友,你家孩子的口音很重,要及时矫正。我赶紧补了一句,口音很重要啊,干嘛要矫正?
我一直觉得父母的方言才是孩子的第一语言,是家族传承的一部分。懂方言的孩子普通话标准很容易,而一开始说普通话的孩子就再难学一种方言。其实我知道,不用家长学校也会矫正。下一代孩子每个孩子都能讲好普通话,每个人都没有什么口音,也分不清谁来自哪里。
在你没有办法说“普通话”的世界,方言在我看来,是语言上的“他者”,是你跟“主流”的距离。有“他者”参照的世界,你能从外部看到“正常世界”的珍贵和局限。
人应该不断的出走,又不断的回归,不论是语言上还是空间上。像我一个北方人,居住在南方,做作的游历北方,以“他者”视角生活。
“他者”主义的生存策略是:热衷过本地生活,永远做外地人。
5
虽然看艺术展也应该是我的行程之一,但是基本上没有任何期待。
大清早沿着机场高速从三元桥骑到望京,艳阳晒的头顶发热,大车呼啸而过。三环外就是汽车的尺度,骑车感觉非常渺小。
路过一个环卫站,高架桥底下一片空地,几个环卫工人正在吃饭。橙红色的环卫服,坐在一个小桌前弓着腰,左手后手掌夹着馒头右手夹菜低头,那样子我很熟悉,很多山西人农村人口中年以后来北京做环卫。我有个远房亲戚据说在北京环卫几年没回去过了,我仔细看了一圈,有没有可能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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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到处荒地的丽都周围,已经密密麻麻,798的门我都找不着了。进去转了一会儿硬是一个展览都没去看,红砖、涂鸦、奢侈品店风格的画廊,多了很多奢侈品牌大幅广告,文艺青年摆着姿势摄影师趴在地上拍照。我远远的看见一个卷发青年戴着眼镜挎着布包,提着两幅不小的画在画廊间转悠,我想象那是某个时空里的自己。
20年前可能会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常来这里,不过奇怪的,如今有点排斥,感觉俗气,当游人游览半个小时足够了。
6
去探望了郊外艺术区的艺术家朋友,还有生活在更远的艺术区的朋友。朋友仍然很亲,工作室都有点远,去一趟也不容易。
艺术家朋友大都在郊外,惬意舒适,有的精致有的田园,不过他们生活的北京,和前面描述的北京几乎没有太大关系。他们或者我们一同围绕着另外一个——艺术的北京(中心),是某些权利、机会、圈层、关系、学历、地域、背景、野心、才情、心机,所有这些由人和某些画廊美术机构为中心扩散的环状北京,虽然跟政治的北京不重合,但一样有圈层,一样难突破。有的一出生就在二环里,有的人碰上碰上机遇搬进了三环,大部分人则不得不一直在六环外搬来搬去。
当然,这个艺术北京不只物理空间上的,在广州在成都在各个小城市做艺术的也算在678环以外,或者根本就在荒郊野,一个国家的文化焦距,只能给一两个地方。所以每每焦虑,艺术家会尝试缩短物理距离以靠近中心,做艺术要去北京,想象那种近在咫尺的关系。不过大多数情况,那种跃层流动跟物理距离也没太大关系。
我常常想念北京,不过每游完都会放弃。我大多数时候贪恋南方的温润便捷,就我喜欢的都市便捷生活来说,北京的昂贵足以扼杀我任何闲情逸致。而作为文化中心的北京,我感觉,每个人跟它的距离都一样远。
北京的公交app上车下车都要扫码,下车处有个门童一样的乘务,喊着“xx开门儿,有下的”,这个非常熟悉。有一次忘记扫,接连不断接到短信提示在哪下的车要补齐。我忘了,干脆连app都卸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