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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有个邻居大叔,属于我们镇上的车库达文西(国产007中文西哥再黑壮一圈的版本)。谁家有机器坏了修不了都找他,他会磨磨唧唧半天,再去帮你去看看看。不保准能修好,也保不准能修好。他脾气差,又抠门,人缘很次。不过他有许多神奇传说。据说隔壁镇上煤矿有一台最新的电子钻矿设备坏了没人会修,请技术人员要等一星期,实在没办法矿长就开车来请他看看。据说他蹲在这个见都没见过的机器下面捣鼓了一下午,修好了。兴奋的矿长买了两条好烟给他,据说这两条烟他锁进柜子里抽了好几年。
文西家院子里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机械,有补着麦乳精盒铁皮的脱粒机,有绷着牛皮绳套着废轮胎的榨油机,有他当废铁买来零件攒的疑似手扶拖拉机。诡异的是这些机器常年蒙着塑料布。据说都能用,但轻易不开。传说有亲戚找他榨油,他机器一开动就熄火。亲戚走后他才说,榨完老子也不能收你钱,太费油了。
文西几乎不扔东西,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自制的。他家有两间房子里,装满各种用坏的捡来的帮人修理换下的,各种机械零件电表铁皮。他能用这些东西拼出大部分生活需要的东西,比如正常人家50块钱就可以买一个电视天线,他可以用破铝锅锅盖易拉罐铜线札出一个外星物种一样的天线,居然能收到外国频道。他有一个自制的八根内轮胎皮筋做的弹弓,百步打鸟,周围树上的麻雀都不敢落在他家院里。
文西爱骂人,吃饭挑嘴,下棋耍赖,当着小孩面讲荤段子。传说他什么都会但什么都做不长,他会花一个月时间修好三轮车,然后为了省油三个月不开。他日子过的又穷又抠,基本属于邻居眼中最没出息的那种怪人。所以除了要修东西实在有求于他,基本大家都不喜欢他。
有趣的是他对小孩还可以,他家电视能收到别人家没有的武打片,所以我常常吃完晚饭去他家看电视,他会分烤土豆给我。有一次学校布置作业让回家做一个风筝,因为我知道他有帮人家过白事轧纸人的手艺,就找他设计。结果他用了十根荆条一扎铁丝三张报纸五张彩纸一勺浆糊,帮我糊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粉红绿飘带蝴蝶。唯一的问题就是有两斤重。我拿到学校站在房顶上一扔,结果一下就拍在地上摔的稀碎(虽然被同学嘲笑,但我看其他同学的风筝就是一个纸片画俩眼睛之类,也十分瞧不上)。另外一次我的电子表纽扣电池没电了,我问他能不能充电,他拿出一个电表模样的黑盒子插上电,抽出两根线让我捏着正负两极,中间夹着电池拿一个小时。结果我一下午捏的手抽筋指头发烫,最后装上一点电都没有。现在想象真是后怕,这要能充上电不是感动神灵,就是特斯拉转世。
所以虽然我印象中他做的事情都是失败的,也很不招人待见,但是在我童年心灵中有种莫名其妙的崇拜感,我觉得他家的每样东西都与众不同,他修东西很投入,行为举止也很不一样,比那些开商店上班的大人都吸引我。我相信如果外星人来攻击我会躲在他家,派出所之类的战斗力肯定没戏,文西说不定能找到命门破解外星飞船。
再后来我当然也开始觉得他是个失败者,不再有仰视,但是仍然觉得有趣。十年二十年都过的很快,有些人曾经很熟一起共事很近,但忽然有一天连名字都想不起了。而我发现我对过往见过的有趣的人都记忆深刻,有些人的印象甚至会被遇到同类人而加强,越来越清晰。比如当我读到真的达芬奇为自己的不能专注一事无成苦恼写信给朋友时,我突然也想起了自己认识的各种文西,他们一样有趣,但不太靠谱。我也从小想当个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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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看到一个韩寒的视频。他半开玩笑的说在世纪千年之交时,他当时出书版税拿了200万,有朋友劝他在上海买个房子,结果他全部拿去买车。后来他成了中国最顶级的赛车手之一。后来朋友告诉他,如果他当时买了房子现在就会自由了,赛车随便玩。他说如果那样就没有了赛车的乐趣,而成了一个上海有一串钥匙的中年房东,那也挺无聊的。
不过视频里他在讲最终还是受了朋友影响,疫情期间没有抵住诱惑,投资买了上海某处房子,结果亏了很多钱。
看到这些还有点沮丧,那本让他挣了200万的书我也买了。当时为他高中退学扬言以写作为生之举,我也高中放弃了数学改学艺术。韩寒对80后总是还有点榜样力量。不过没想到十几年后没看到作家韩寒,不小心看到了炒房客韩寒。
想来可能都差不多,即使优秀如韩寒,也在是做一个有趣的人,还是追求安全感之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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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以前,有趣一直是我的价值观排序最靠前的选项。做任何一个事,我知道如果我不觉得有趣,再大的奖励我也会放弃。反之一个事看起来没有什么前途,但是只要觉得有趣,一般都可以持续下去。
如果像小学作文一样问我少年有什么理想,我估计我的理想一年一变,唯一没变的,就是做个有趣的人。
我说的“有趣”,大体来说就是像儿童一样不可预期,行为不确定不可控,随时灵机一动(脑子一热)都准备改变生活,每天都准备颠覆自己的人设。我听过最极端的一个诠释是说有个大学教授教书多年,有一天讲着讲着课,忽然听见外面鸟叫,他停下来听了一会说,抱歉同学们,鸟在召唤我,我要去非洲观察鸟了,再见。
这在今天文艺点被近似称为“说走就走的旅行”,认真点说就是不负责任。有趣没有趣的界限就是说你未来的生活,是不是可预期的。
当然这里的“有趣”只是一个指代,他事关你的意义感,相关的还有理想梦想心之所向。“靠谱”是相关你的现实感,你的经济状况事业家庭和你期望赢得的尊重。
我之所以十分矫情的想写下童年和少年时的一些观念,是因为我发现过了30岁之后,有些观念会不自觉的就会说动你(就像韩寒身边那个总说投资房子的朋友)。比如靠谱,你想赢得别人的信任就要慎重,每做一次承诺都要有下文(所谓事事有回音,件件有着落)。我深信不疑这作为一个社会工具人的行为准则非常管用。我会实践甚至说服别人,也开始苛责别人迟到这类。比如我也开始喜欢说责任、没办法,开始不自觉的从人类国家群体各种宏大角度来看待世界,为许多不平找到“理性角度”。开始给朋友“实用”的建议,遇事不再激愤而喜欢分析背后的逻辑。我甚至非常的确定知道这些都是对的,一个人的“成熟”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必须对他保持警惕,提醒自己:这些有用,但不重要。有趣才是我的出厂设定。
我内心特别特别担心,有一天我终于变成一个成熟靠谱而无趣的人,像是在身体里预设了一套程序。我怕自己真的被社会中成功法则的价值观说动,而不自觉成为一个传播者。
这像是一个固定程序,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你的现实感或者意义感一定会有一个出现严重危机,或者在两者都危机之间切换。这时墨菲斯拿着两粒药丸,蓝色药丸吃下去,你经济稳定家庭和睦生活可期未来可见,但你要承诺按部就班了此一生,不能转向。红色药丸吃下去你激情满满想象力爆棚,会面临各种艰难和临时转向,一切都不确定,你注定一生在不安中挣扎。
你会选择哪一个?
我不得已四处搬家,也关心起了房价,网购开始领券,开始尽量靠谱。于此,常常想起那些我见过的有趣的人。
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这种说法,已经被引用的有点中年文艺酸。我觉得一个人历尽成人世界规则的千锤暴击,明明熟悉所有界限,却仍然天马行空,脚脚踩空,那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