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是一部关于婚配的小说。在奥斯丁笔下的世界里,不存在政治和战争的位置,社会秩序一直是稳定的,所有宏大的历史背景都被隐去了。我们看到的只是英国乡间的三四个乡绅家庭,他们都拥有自己的庄园和一份固定的收入,不需要辛劳工作,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社交占了绝大部分的比重。互相拜访、写信、打牌、举办舞会,几乎构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而这些社交活动的核心目的之一就是婚嫁的配对。小说中描述的正是本内特先生一家五个女儿进入社交生活并寻找结婚对象的过程。
开篇作者就点明了,本内特太太“一辈子的正经营生就是把女儿们都嫁出去;一辈子的赏心乐事就是会亲访友,探听消息。”而小说的结局也确实是五个女儿中的三个都订立了婚约。依照阿兰·布鲁姆的概括,“奥斯丁似乎很冷静地就接受了毫无英雄气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伟大英雄的形象在她人物的意识里是完全缺失的。”然而也正是在这样日常琐碎的生活中,奥斯丁塑造了达西与伊丽莎白之间一桩对后世有着无穷无尽吸引力的幸福婚配;也正是在这样对婚姻市场的聚焦中,奥斯丁使我们有机会像讨论城邦正义与家国大事一样,思考伴侣的选择、共同教育与共同生活对一个人德性与幸福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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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舞会
这样的思考能够展开,关键在于夏洛特与伊丽莎白之间人物性格与伴侣选择的对照。尽管是作为配角,夏洛特的内心和性格却塑造得相当复杂。夏洛特是邻居家的大女儿,伊丽莎白最好的朋友。作为本内特家的二女儿,伊丽莎白是五个女儿中最有个性,也最有智慧的一个;而夏洛特的家庭没有多少财产,本人也算不上漂亮,而且她已经27岁了,比伊丽莎白大了六岁。在婚姻市场上,夏洛特显然处在不利的位置。
在小说一开始,当宾利先生进入这个乡间的社交圈子之后,虽然也曾与夏洛特共同跳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落到伊丽莎白的姐姐简身上,被简的美丽所吸引。之后造访本内特家的柯林斯先生也是迅速着迷于伊丽莎白,而完全忽略了夏洛特。柯林斯是一位牧师,本内特先生的堂弟。他的形象是非常糟糕的,奥斯丁直接写道:“他既傲慢又谄媚,既自负又谦卑。”因为得到了贵族凯瑟琳夫人的赞助,他在言谈间总是近乎奉承地提及这位恩主,以此显示自己的荣幸;他的举止毫无风度,缺乏礼貌与教养,几位姐妹都对他非常反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伊丽莎白进行了一次滑稽的求婚,求婚过程竟然是列举了三条他应该结婚的理由,并向伊丽莎白坦率地列出这桩婚姻在财产上对她和她家庭的好处。他甚至直接说:“尽管你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不幸你的财产太少,这就把你的可爱、把你的许多优美的条件都抵消了,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再向你求婚了。”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伊丽莎白恼火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之后,仅仅三天之内,就又造访了夏洛特家,并向夏洛特求婚了。而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则是:夏洛特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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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和夏洛特
夏洛特亲自和伊丽莎白讲这件事时,伊丽莎白顾不上礼仪,大叫起来:
“同柯林斯先生订婚!我亲爱的夏洛特,——这不可能!”
这一反应确实是失态了。而夏洛特的回答则镇静的多:
“等你有时间把事情从头到尾考虑一下,我希望,你就会对我所做的感到满意。我不是个浪漫的人,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我只要求有个舒适的家;考虑到柯林斯先生的性格、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我相信,嫁给这样一个人,我获得幸福的机会,同许多人结婚的时候所夸耀的机会,是同样美好的。”
伊丽莎白的激烈反应表达出的一点就是:她太不了解夏洛特了。也难怪夏洛特要强调“我从来都不是”。其实夏洛特很珍视同伊丽莎白的友谊,二人的交谈总是坦诚相见的。在前面她们讨论简与宾利之间的感情时,夏洛特已经说得很清楚:
“唉,我是满心希望简成功。如果她明天就和他结婚,我想,她得到幸福的可能,也不会比她花上一年功夫去研究他的性格所得到的少。婚姻幸福全靠机缘。即使双方在婚前就十分熟悉彼此的性情,或者性情十分相似,这一点儿也不会增添他们的幸福。他们往后总是会不断变化,越来越南辕北辙,彼此分尝苦恼。你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还是最好少了解他的缺点。”
而当时,伊丽莎白完全没有把这些话当真。她只是回答说:
“你真叫我好笑,夏洛特。可是并不是那么回事。你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而且你自己也决不会那么办。”
然而事实证明,夏洛特恰恰是按照她对于婚姻幸福的理解来进行个人选择的。在她看来,一桩婚配中能够为人所把握的只能是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的般配与需求,而性格能否相合,感情能否深厚则完全要靠外在的运气。至此,很多相信浪漫爱情的读者会自然地认为夏洛特的选择体现了她的市侩。而奥斯丁的成功之处在于,她没有把夏洛特描写成一个糟糕的人物了事,而是尽最大的可能为她的选择辩护,使她的形象丰满。在小说中,伊丽莎白认为这是一桩不可能的婚配,所以每次造访柯林斯先生一家,她都会想要看看夏洛特是如何维持着这样的婚姻生活。而借助伊丽莎白的视角,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夏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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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特和柯林斯夫妇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夏洛特从未抱有过与柯林斯之间关于爱情的任何幻想。她把家庭安排得有序而又舒适,鼓励柯林斯经管花园里的栽培种植,在柯林斯的谈话缺乏礼貌时聪明地装作没有听见。她为自己安排了一间不大也不很舒适的屋子作为活动室,这样一来柯林斯先生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呆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只要不想起柯林斯先生,整个环境可真是很有一种安乐舒适的气氛,伊丽莎白从夏洛特这种明显的自得其乐的神情中估计到,柯林斯先生一定是常常给丢在脑后。”在感情的寄托方面,夏洛特更在乎与伊丽莎白之间的友谊与通信。婚姻生活带给她的是一个舒适的居所,稳定的收入来源,以及良好的社交圈子。到了这时,伊丽莎白不得不承认,她从未料想过夏洛特会以如此的肚量和精明,驾驭好她的丈夫和她的婚姻。
至此,我们看到的是对浪漫爱情不再抱有任何信念之后,生活所呈现出的似乎是最好的可能性。如果代入日常生活的经验,这也是家庭婚姻生活经常呈现出的面貌。在这一点上,本内特先生与本内特太太之间的婚姻更像是夏洛特二十年后将要面临的状态。对于现在的夏洛特而言,“她的家庭,她的家务,她的教区和她的家禽,以及所有和这些相关的要她操心的事情,对她来说尚未丧失魅力。”然而她能维持这种把丈夫“丢在脑后”的生活方式多久呢?本内特先生是小说中另一位“不般配”婚姻的典型例子。奥斯丁是这样写的:
“倘若伊丽莎白根据她自己家庭的情形,来说一说什么叫做婚姻的幸福,什么叫做家庭的乐趣,那她一定说不出好话来。她父亲当年就因为贪恋青春美貌,为的是青春美貌往往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情趣,因此娶了这样一个智力贫乏而又小心眼的女人,以致结婚不久,他对太太的深挚的情意便完结了。夫妇之间的互敬互爱和推心置腹,都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于家庭幸福的理想也完全给推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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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内特先生一家
对于本内特先生而言,他采取的面对生活的态度是沉浸在乡村景色与读书生活中,同时以取笑妻子的无知和愚蠢为乐。面对本内特太太时常的滑稽举动或激烈吵闹,他要么当着孩子的面取笑她,结果连女儿们都瞧不起妈妈;要么退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寻求片刻的安宁。然而伊丽莎白深刻地体会到这样的家庭有多成问题——母亲和几个妹妹举止的不得体使得一家人在社交场合出尽了洋相,而父亲的不作为和放任又使得女儿们得不到适当的管教,直接导致了莉迪亚的私奔。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本内特先生还能够给我们以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形象;然而随着故事层次的展开,读者愈加意识到他性格的弱点和为人处事的问题。在小说结尾,伊丽莎白向父亲征求同达西结婚的许可时,父亲竟然还以为这是开玩笑;而他对达西的看法也体现出他理解力的缺乏。目睹本内特先生的婚姻生活给我们最直观的冲击就是:如果一桩婚姻不能使两个人变得更好,那么就很可能会使他们变得更糟糕。而他在结尾处对伊丽莎白的一段真情流露,也扣回到奥斯丁关切的核心主题:
“我劝你还是再仔细想想:我了解你的个性,伊丽莎白。我知道,你除非真正能敬重你的丈夫,认为他高你一等,你便不会觉得幸福,也不会觉得体面。以你这样了不起的才能,要是婚姻不能够互相般配,那是极其危险的。你就很难逃得了丢脸和悲惨的下场。好孩子,别让我以后眼看着你瞧不起你的终身伴侣,为你伤心。你得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本内特先生的这段话包含了他二十年失败婚姻的全部感悟,也触及了整部小说探讨的核心问题:什么才是般配的婚姻?对于本内特先生而言,他和妻子之间缺乏基本的尊重,因而也就丧失了在生活中互相教育,养成更好性格的任何机会,这就是不般配。回到夏洛特身上,可以想象,当她对丈夫的无视一步步变为冷漠和逃避,即使她对生活的妥协再成功,我们仍然无法认同这是一段般配的婚姻,也无法相信她会得到婚姻中的幸福。
而更关键的是:经历了这一番对夏洛特生活选择的仔细考察,我们可以确信:她没能获得婚姻的幸福,决不是由于外在的运气,而有其根本的原因。她不相信浪漫的爱情,这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伊丽莎白和达西也并不是一见钟情式的浪漫相爱,反倒是她和魏肯之间有过浪漫的吸引,却随着时间推移发现了魏肯品行的问题。在奥斯丁笔下,伊丽莎白爱上达西的基础是感激和尊重,她的感情变化是随着她对达西性格认识的加深而逐步展开的,而就在这一认识过程中,她和达西性格中的傲慢与偏见不断交锋,并最终使得他们都获得了之前所不具备的品质,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教育。
而夏洛特拒斥这一深入了解性格的过程对婚配幸福的意义,实际上也就拒斥了伴随这一过程的德性完成的可能性。用阿兰·布鲁姆的话讲,“像卢梭一样,奥斯丁相信两性之爱应该和伴侣的德性直接联系起来,而求爱时期正是一次让彼此发现对方是否拥有那些德性的尝试。由性冲动向德性之爱的转变对奥斯丁来说是个中心难题,对卢梭而言也是。”至此,我们已经可以体会到,择偶、婚配与家庭是如何在奥斯丁笔下的生活世界里成为影响一个人德性与幸福的关键。当然,更深入的理解有赖于对小说两位主角——达西与伊丽莎白的细致分析,这已不是本文能够胜任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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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和达西的婚礼
行文最后,发现读完小说时就已经写好的一段开头,正适合作为本文的结尾:
“哀莫大于心死。我们太容易在德性的底线周围闲适地徘徊,并不断地用各种意义上的‘舒适’来麻痹对真正幸福的感知和理解。如果不是奥斯丁的小说,我差一点就相信,本内特先生的一生已经是我们能够把握的生活最好的可能性,而把没能实现更好的可能归结为运气。”
最后必须感谢一篇似乎来源于豆瓣的文章“婚配与幸福:关于奥斯丁的对谈”,本文从中受益良多。文中引用原书时参考了人民文学张玲女士与上海译文王科一先生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