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往往以其淫色闻名,似乎这百万字的大部头讲的就是一个男人和若干女人床上尽欢的故事。实际上,删除所有明白或隐晦的性描写的洁本,相比原文只少了一万两千余字而已,可见这并不是原书的重点。更何况,在《金瓶梅》中就算最露骨的性描写,放在今日看来也相当古典含蓄。
词话本原序提到此书『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并提及书名来历亦为劝诫之用,由书中两妾一丫鬟之名各取一字而得,『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婬死,较诸妇为更惨耳』。西门庆本人于第七十九回纵欲而死,作者却不吝笔墨将后二十一回认真写来,不仅将主角一一发落(如潘金莲惨死于武松的复仇之手,春梅得意嫁与周守备,孟玉楼与李衙内喜结良缘),更是连配角都顺次交代,几乎一个不落。西门庆死后,家势逐渐倾颓,众酒肉朋友跑的跑,散的散,应伯爵等人潦草地凑了丧礼份子钱后再无影踪,『韩道国拐财远遁,汤来保欺主背恩』,旧日的小喽啰张胜杀死西门庆女婿陈经济,随后又被另一个小龙套李安打翻在地。第一百回的结尾则令人无比震撼:西门庆正室吴月娘在西门庆死去当天生下的孩子 『孝哥儿』,竟是西门庆转世。在永福寺的夜晚,吴月娘正梦见孝哥儿为云理守所杀,为鲜血而大叫一声醒来时,普静和尚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醒悟得了么?』用禅杖向沉睡的孝哥儿头上一点,却是『西门庆项戴沉枷,腰系铁索』。普静在夜间念经超拔冤魂,书中所有死者,从武大郎到西门庆再到潘金莲,一一前来,化解冤孽,各自前去投胎托生,世道轮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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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从小说的完整性来讲,这部百回作品有头有尾,描写日常人情生活,却能做到条条线索都有接续,给每位角色一个交代,足见作者用心并非写作一部『淫书』那样简单浅薄。王蒙见《红楼梦》前八十回人物众多,铺陈繁杂,就曾感叹道,真不知曹雪芹将如何在短短后四十回内一一处置这些个鲜活人物——除非用机关枪一一扫射,否则断无可能全部给出交代。反观《金瓶梅》,虽然西门庆家比不得宁荣二府荣华富贵,但毕竟凭商铺起家赚钱,后来更是在官场左右逢源,步步高升,其人情关系、社会形态,比之《红楼梦》层次虽低,但复杂度不减。书中几乎全是市侩人物,描写市井小人的各样情态却俗而不烦,颇见功力。
《红楼梦》以石头记起,续书以宝玉出家结;《金瓶梅》(绣像本,后文详述)以佛家义理起,以普度冤魂结,都做到了思想层面的圆满自足。然而,在现实层面上,《红楼梦》终究未能跳出一家之限,即便写官场丑态,也仍是为写红楼中人而服务(如葫芦僧案极写薛蟠之霸王气)。《金瓶梅》则不仅在西门庆高升后对官场乃至社会诸人悉数冷眼嘲讽(个中用笔颇有《儒林外史》神采,如写西门庆和蔡状元、安进士见面彼此请教『仙乡,尊号』,又写蔡状元见到二妓『欲进不能、欲退不舍』,寥寥几语讽刺极矣),更是在结尾将一干风流儿女拖入靖康之难的大背景。韩爱姐(西门庆手下韩道国的女儿)怀抱月琴,一路弹唱,向湖州寻找父母。至此,『国与家这两条一直并行的线索入到了一起,写国如何破,家如何亡,父子母女,不得相顾,使得这部大书有一个极为沉重苍劲的结局』。
由此可见,《金瓶梅》断不是一部淫书,将其与《红楼梦》相比也断不是亵渎后者或哗众取宠。写出这样一部兼具艺术性与复杂性的作品,作者定然有更深的用心。
对此,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可谓托名为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作者的知音之作。田在序言中阐述了对《金瓶梅》一书思想与美学的整体理解,随后逐回详细评点,列出每回中可圈可点之处,既有大处的思路分析,如对文学中的人情、人性、心理描写、社会情境、叙事结构、人物塑造等总览式探讨,又不乏细节乃至逐字逐句的对比分析,对紧要细节或者小人物小动作往往提针引线、贯通全书,联系本回前后事情发展、人物心理等,在繁杂的人事描写中理出多条清晰的线索,宛如在描绘众生相的电影中给出不同的特写镜头。这篇书评无力概括书中的全部精华,仅选择三处我认为比较重要、也是田晓菲在不同回目评点中反复强调的问题:绣像本与词话本的版本问题,《金瓶梅》作为世态小说人情小说与古典文学的关联,以及由此引出的对书中『下流』人物的人性之大悲悯、大慈悲。
一、绣像本与词话本
通常而言,我认为文学研究者不应当泥于版本细节问题,以至于丧失对全文的整体观感,无视作品的灵魂所在,将活的文本读为死书。然而,《金瓶梅》的特殊性在于它的两个版本相差太多,纵然主线情节不变,在许多地方人物的行为动作却有差异,精微处的具体描写更是高下分别明显。更重要的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叙述者插入的评论往往体现了作者的立场用意,而《金瓶梅》两个版本中叙述者插入的评论、词曲等差异极大。田晓菲在序言中专列一节『《金瓶梅词话》与《绣像金瓶梅》』,后又将其整理为论文发表,可见对此处版本问题的重视。她得出结论,绣像本与词话本『不同的写定者具有极为不同的意识形态和美学原则,以至于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不是有一部《金瓶梅》,而是有两部《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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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
那么,这两个版本都有哪些差异呢?田晓菲认为,这两个版本最大的差异在于,词话本『偏于儒家『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在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当做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贪淫与贪财的恶果』,而绣像本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仅以开头为例,词话本已然端起腔调教训道『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故,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对比绣像本,其卷首诗最后一句是『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而卷首语更是鲜明地揭示了世界的虚空本质,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之语来: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勤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倾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闭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
由此可见,绣像本相比于词话本,对生命本体具有更深的自觉性,也更有意识地唤起读者对生命虚空幻化的了悟。可以说,词话本仍然是入世的,向我们展现出在这个世界上该如何处理万事,如何不辜负生命与道义;而绣像本已然采取一种超离此世的视角,正如大观园中诸般故事不过是顽石之记,本就要收归天上,任它再怎样繁华悲伤,也都早已注定不是尘世故事了。在这种思想下,绣像本的第一回和描写普静和尚超度亡魂的最后一回就『体现出结构上首尾照应的对称和谐之美,而且在小说的主题思想上成为一个严肃的、精心安排的结局』,这是词话本所达不到的艺术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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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西门引新娘见醉客
在此之外,引发绣像本与词话本优劣之争的,还有二者的文采之差。现多认为词话本更加通俗市井,用语更贴近民间创作,布局谋篇有草率之处;而绣像本则文人色彩更浓,写作水准更高,叙事布局更加完整,也更加精简。一般认为,民间文学创作往往经文人之手得以润色,根据这一原则,大多数人推定先有词话本,后经文人修订增删而成绣像本。(田晓菲本人反对这一观点,认为由俗入文并非通例,文学史上有诸多反例存在,比如书商为了发行新版本而大量狗尾续貂、增补赘文以成『新编』之作)二十年代上半期,由于郑振铎等人在当时对民间文学和俗文化的推重,词话本被看做高于绣像本,更具有民间口语的质朴生意与活力。然而,田晓菲却认为绣像本更加精致,实乃二者中的上乘之品。仅举两例说明。
第三回中,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的撮合下初次相会,西门庆拿起金莲正在做的针线活,对其大加赞美:
词话本:『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绣像本:『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
随后,说起西门庆在街上初见潘金莲时,差点被叉竿打到头:
词话本:『妇人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
绣像本:『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
田晓菲还注意到,绣像本评点者在这里眉批『妖情欲绝』,可见低头这一动作描写极为细腻地展现出金莲作为女人的魅力。这些描写使得金莲不再是《水浒传》中那个面目可憎的淫妇,而一点点鲜活灵动起来,像极了我们常遇到的生活中怀春的年轻女子(要知道,这时的金莲还并不能算一个真正的淫妇),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妩媚与娇羞。这种去脸谱化的描写,不仅使描写更加生动,更重要的是,还原给每个人多面而完整的人性,让他们更加贴近现实中那些丰富而复杂的人,而不是用几个标签就可以概括的道德教化案例。
第四回中,王婆做媒成功,等潘金莲、西门庆二人云雨完毕,撞进门来。
《水浒传》: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
词话本: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
绣像本: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
词话本添加『大惊小怪,拍手打掌』,将『怒道』改为『说道』,已然使王婆的虚伪栩栩如生,而绣像本更添『低低』二字,则使媒婆情态彻底地跃然纸上,讽刺至极,可为三段描写的魁首。
如果对比《水浒传》,就会发现同样的人物,在《金瓶梅》中多了更多人情味,更像一个血肉之人了。比如第二回中金莲勾引武松处,请他『向火』,《水浒传》中武松答道『好』,《金瓶梅》中却说道『正好』,虽多一『正』字,但味道却大不相同。面对风姿绰约的金莲,纵使英雄如武松,又果真能不动心耶?即便《水浒传》也不得不承认对金莲的心意,『武松知了四五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而在《金瓶梅》中,同样的话变为『武松知了八九分』,彻底地将英雄消解了。如果说大观园里处处都是完美的一流人物,那么《金瓶梅》中处处可见的都是在心智、道德上的『残废』之人,然而后者更加真实也更加丰满。钗黛像是仙子下凡一般的人物,而潘金莲、西门庆、李瓶儿等一干人都是地上生长出的凡人。作者敢于呈现他们诸番可爱可憎、可悲可怜的面目,是有着大智大勇、大彻大悟的。
另一方面,田晓菲对字句如此细致而不拘泥的解读,也提示我们,中国传统小说读法与西方所谓文本细读或许并无太大隔阂。进入细节而又走出细节,进而统领细节,方能真正将一部作品了解透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