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美国商人谢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经历了一次神经失常（nervous breakdown），开始从事写作。1915-1916年间，他创作了《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1919年，此书正式出版，好评如潮。1921年，The Dial杂志授予安德森第一届年度文学奖，而这一奖项的第二届得主正是大名鼎鼎的艾略特。这部一百三十余页的短篇小说系列（short story cycle）影响了海明威、福克纳等20世纪初美国作家的同体裁创作，而福克纳本人更是盛赞此书作者, ‘He was the father of my whole generation of writers’。1998年，ModernLibrary评选的“20世纪百本最佳英语小说”中，此书名列24位。当代以色列作家奥兹在自传体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中提到，《小城畸人》一书对他的写作生涯产生了重大影响，使他意识到文学并不一定只关乎英雄。
这本小集子共有两个中译本，一本直译原文为《俄亥俄，温斯堡》，另一本则意译为《小城畸人》，在其他地方也有称其为《小城故事》的。在我看来，“小城/畸人”，两个名词分别加上限定词，其实非常精妙地抓住了全书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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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wood Anderson
- 小 城 -
这本集子共由25篇短篇小说构成，除去第一篇The Book of the Grotesque作总领介绍外，剩下24篇分别讲述了生活在温斯堡这个小城中不同居民的人生或者生活，每篇以一个主人公为中心。实际上，温斯堡是作家虚构的小城，但极有可能以作者儿时生活的Clyde为原型。有趣的是，1919年初版居然附有一副像模像样的温斯堡地图，在今天尤其能传达出看似很浓郁的历史感和怀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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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YDE，OHIO
小城这一背景设定对全书而言十分关键。在写故事的时候，地点的选择是有许多可能的，其意义与重要性也随之不同。
首先，地点选择牵涉到空间本身能否成为小说中一个无言的角色。狄更斯《荒凉山庄》中屡屡描写伦敦的雾与脏乱，王安忆《长恨歌》开篇洋洋洒洒二十余页没有任何人物和情节、全都献给上海的胡同，而老舍笔下的北京城也许比城中的居民给我们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反过来，孔乙己究竟是在绍兴还是在宁波，似乎不是那么重要，而大家应该已经不记得路遥《平凡的世界》究竟发生在哪儿了。
其次，地点的限定与否会对小说的封闭性、人物的张力和冲突产生影响。设想一下，“文派的故事”，“文派在北京的故事”，“文派北京成员在北京的故事”，它们的开放性必然有所差异。再设想一下，一部从头到尾只发生在电梯、地铁、书房、诊室……等封闭空间中的作品，和一部取景不断变换的作品，对人物和读者造成的心理压力必然是不同的。不过，固定地点却并非必然意味着封闭性，还和地点本身的性质相关。萨特的《禁闭》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都是固定地点的戏剧，然而《禁闭》场景设定在封闭的地窖，而《等待戈多》则发生于有一棵树的乡间小路上，我们觉得后者比前者更有开放性，是因为“路”比“地窖”更加开放的缘故。
回到安德森笔下的这个小城。就地点特殊性来看，二十世纪初正是美国由前工业化时期向工业化时期全面转型的年代。书中只在极少几处提到现代工商业模式对小城生活的冲击，几乎保留了前工业化时期小城生活的原貌：农活，收割，酒吧，教堂，报纸，火车站……然而，这座小城并非如当时一些评论家所认为那样，是美国小城生活的典型代表，更不能因此将其归入以德莱赛等人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恰相反，作品强调的是小城居民普遍且强烈感受到的孤独感与空虚感，这是极为现代的心理体验。小城的重要性，更多在于其封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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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正常与反常的奇特混杂中向人类的生存处境提出质询——人类的生存难道不是被封闭的吗？"
从地图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绝对封闭的地理空间，坐落在其间的房屋屈指可数，每一条街、每一家店面，都有故事发生。我们看着地图，仿佛已经可以给这些房屋中安插进不同的小人儿：在报社工作的乔治（George），操持旅馆的伊丽莎白（Elizabeth），住在集市边的赛斯（Seth）……这些小人儿在不同的房间里做着许多不同的古怪（grotesque）事情，基本上每一件事情对应一篇短篇小说。瑞菲（Reefy）医生趴在自己诊室的桌子上认真地写下许多张小纸条，然后将它们叠成小球塞进口袋，走下楼来，看到熟人前来，便将小纸球扔在对方身上（Paper Pills）；瓦什（Wash）看着乔治走来，总是激动地抬起手，随后身体猛地一抖，又将手放下来（Hands）；乔治在卧室里自言自语；伊丽莎白在乔治的房间外偷听，等他走后，又潜入到乔治的房间跪地祈祷（Mother）；牧师卡提斯（Cartis）在夜晚透过窗户上的小孔凝神窥视着对面房间里趴在床上的女教师凯特（Kate）美丽的胴体（The Strength of God）；凯特在黑夜中走上大街游荡（The Teacher）；乔治的父亲汤姆西装笔挺，在温斯堡的街上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Drink）；乔（Joe）对着母亲大喊道，“我要出去走走”，摔门而去（A Man of Ideas）；以诺（Enoch）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房间里充满了幻想出的灵魂，在和他热烈而愉快地聊天、交流（Loneliness）……
这样的系列短篇小说应当非常适合演成话剧：在舞台上排一排房子，不同房间中的人同时进行他们的动作。更或者，他们适合被整合进一个自动机械模型，每个小人都像上了发条一般，在各自的位置上按照程序运动。在阅读时，我们不得不按照先后顺序读小说，然而小说中所描写的小城居民生存境况实际上是持续性的，戏剧布景既保持了封闭性，又可以满足同时性。另一方面，虽然24篇故事中基本每篇都只有一个主人公（少数有两个），但每个故事并非完全独立，而是相互勾连，此篇中的主人公也许将会在下篇跑一个龙套。毕竟，他们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小城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的生活状态也一直这样持续着。整体看来，小城生活只有一种，不同的篇章之间的区别更多在于焦点（focalization）的不同，同一件事也可以从不同的人物视角写不止一次。更巧妙的是，不同故事间可以相互补充、衔接，有些像昆汀的电影《低俗故事》。比如，偷窥凯特的卡提斯牧师某天忽然发现凯特在夜里不在床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而下一篇以凯特为主人公，讲述了她是如何被大男孩乔治引起了爱慕之情，但又以尴尬收场，所以当天晚上在街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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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正常与反常的奇特混杂中向人类的生存处境提出质询——人类的生存难道不是被封闭的吗？"
实际上，《小城畸人》的一个影视改编版本正契合了小说的这一设计，将地点从小城改到乔治父母所开的温斯堡旅馆中，人物则是住在不同房间的房客。每翻开一篇小说，就可以放大仔细观察一个人，正如每推开一扇房门，就能够细致地接触一位房客；不同篇目结成了一本集子，因为它们的人物和故事相互联系，正如不同人住在各自的房间，但仍然拥有旅馆这样一个公共空间。
小城的封闭性更在于，这本小说/这个旅馆是没有出口的。简单统计一下可以发现，大约有一半的角色是迁移至温斯堡的，而不是本地人，而几乎所有的小城居民都怀有一个热切而隐秘的愿望：离开小城，走出去，摆脱这里的禁锢。然而，除了乔治，主人公当中只有以诺（Enoch）一个人逃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小城来到纽约，并过上了最为孤独的生活。这种只许进不许出的设计，平添了不少压抑的气息。
当考虑到这个小城实际上并不存在，小城居民机械式的古怪行为更是丝毫不像现实中正常人的行为时，这个封闭的小城就添了不少存在主义的意味，在这种正常与反常的奇特混杂中向人类的生存处境提出质询——人类的生存难道不是被封闭的吗？人与人之间难道不是隔绝的吗？还是说，我们仍有可能实现超越？
- 畸 人 -
这本书的第一篇直接从“作者”（the writer）的视角写起，总领全书并独立于后文其他故事，题为The Book of the Grotesque，也是译名中“畸人”的来历。文中提到，这位作者是个老人，所有他认识的男人和女人都变成了“畸人”，他所写的就是这些“畸人”们的故事。
“很久以前，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世界上有很多的想法，但没有真理。人自己创造了真理，并且每个真理都是由许多模糊的想法组成的。这个世界只有真理，这些真理都是美丽的……
……有关于贞洁的真理，关于激情的真理，关于财富和贫穷，关于节俭和浪费，关于谨慎和放弃。成百上千的真理，这些真理都是美丽的。
……是真理使这些人变得古怪。老人对这个问题有一个非常精妙的理论。他认为，当一个人把其中一个真理拿给自己，称它为他的真理，并且尝试按照它来生活时，他就成了一个畸人，他所拥抱的真理也成了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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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W WYETH
这些畸人形态各异，但都令人印象深刻。乔治的母亲伊丽莎白面色苍白、身材瘦长，总是靠边行走、躲在阴影中不愿见人。她像幽灵一般躲在儿子房门外听他说话，又像幽灵般趁儿子不在潜入他的房间跪地祈祷。某天晚上，她突然穿起年轻时的戏服，拿出刀，打算杀掉丈夫，但最终没有动手（Mother）。后来，她同瑞菲医生发展出近乎暧昧的关系，在将要有实质进展的关头，门外的脚步声使她惊醒，随后大病至死（Death）。农民杰斯（Jesse）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拿着刀、牵着羊打算将孙子在树林中献祭给上帝，直到孙子被吓跑（Godliness）。帕西瓦医生总是神神叨叨地认为自己掌握了一个真理——“世上每一个人都是基督，都将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The Philosopher）。零售店商的儿子艾莫（Elmer）对每个进入店里买东西的人都充满敌意，赶他们走，甚而以枪相向，理由是“我不想被当做异类！”（Queer）。牧师卡提斯透过窗孔偷看女教师凯特，直到有天晚上他看到凯特的裸体，认为上帝以女人的身体向他显灵，在自己身上感到了上帝的力量，从而用手击碎了用以偷窥的玻璃（The Strength of God）。以诺搬到了纽约后逐渐封闭自己，直到再也不出房间，每日只是坐在房间内同诸多假想的灵魂谈天交流（Loneliness）……
可以看出，这些畸人都是孤独的。他们封闭在各自的世界里，为打破孤独做着绝望而无用的努力，但最终无法相互理解。实际上，他们之间几乎不存在有效的沟通和交流。伊丽莎白内心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对儿子说，“你该多出去走走”；瑞菲医生将所有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揉成小纸球投给访客；牧师卡提斯只能透过窗孔凝望凯特；凯特对乔治的感情遭到挫败，只能孤独地在黑暗的大街上游荡；瓦什总想伸手触碰那些有灵性的少年，希望自己像苏格拉底一样，可伸出的手指总被看做不怀好意的猥亵；以诺只同自己思想的影子交流；乔治的父亲汤姆平日志得意满，总以为自己是政治领袖，却暗自害怕妻子的跟随，有时在街上大醉；乔治则常在自己的房间里自言自语……你仿佛看到每个人都在透明的玻璃罩内竭尽全力地呐喊，却得不到一声回应，也听不见他人的一丝声响。
所幸男孩乔治还能成为一个游走在金钟罩之外的自由人。他在报社工作，不知为何同小镇的人们大都关系较好，总能听到、看到他们的一些故事，也有不少人愿意同他说真心话。于是乔治成为连接这些孤独的畸人的一座桥梁，倾听他们孤寂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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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伊丽莎白不愿被小小的旅馆束缚，总渴望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交流"
这座小镇里的人们其实大都有一个过去——他们并非天生就这样古怪。年轻的伊丽莎白不愿被小小的旅馆束缚，总渴望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交流，喜欢演戏，行为张扬，和许多男人发生关系。年轻的汤姆是镇上共和党的领袖，充满政治抱负。年轻的帕西瓦医生和乔治一样是名记者，父亲死在疯人院，哥哥是画家，不允许母亲动钱。年轻的瑞菲医生的女朋友曾经在他和另一名男性间犹豫，这名男性每次约会都“贞洁”不离口。年轻的小镇居民爱丽丝被去大城市“看看”的男友抛弃……是过去那些激烈而无望的挣扎或者缓慢而持久的失望让他们越来越远离正常人的模样，是他们所追求的“真理”随着年月流逝、人事变迁成为了错误，而执着让他们成为畸人。
在这些畸人中，除了瑞菲医生外，其他人大都郁郁寡欢。瑞菲医生是唯一一位懂得纯粹真理在现实中不可得的人，他的口头禅正是“虫蛀的苹果最甜”。他早年的妻子去世，但并不因此过度悲伤。中年时同伊丽莎白相识相知，但伊丽莎白死后也淡然处之。他认为爱就像黑夜吹动树下小草的风，不可长守等待。他静坐在房间里，邀请来他的上帝，并不祈祷，只是静静地同他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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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坐在房间里，邀请来他的上帝，并不祈祷，只是静静地同他们相处。"
上帝在书中有着奇特的地位。一方面，许多人物虽然无法真正与他人沟通，但都曾经在不同时刻对上帝祈祷或寻求上帝。上帝成了他们孤独的倾听者和见证人，也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另一方面，上帝在全书中又是无力的，没有任何人的处境因此改变，书中的上帝得到的更多是质疑和反讽，具有极强的存在主义色彩。有评论者分析，《神性》（Godliness）一篇共四则，极为深刻地揭示出在资本主义工业时代下，宗教信仰如何为人的贪婪正名。而无论牧师卡提斯在凯特身上看到上帝的化身，或是瑞菲医生将上帝邀请进自己的房间，都似乎在向我们暗示：神并不存在，神也许就是我们自身。也正因此，我们无所依循。
本书的后半部分逐渐呈现出实现交流的可能：瑞菲医生和伊丽莎白享受着他们的默契，乔治意识到他的母亲的美丽，乔治与女友海伦在山顶度过美好的时光。然而，乔治最终仍然选择离开了小镇，去真正开启他的成年生活。在这个小镇中，也许除了瑞菲医生，所有人都只能拥有孤独而窒息的生命。
除了孤独（不可交流）和上帝作为复现的主题，书中还多次出现“adventure”一词，它金光闪闪，充满力量，令人向往。这些畸人们或者年轻时曾经尝试过，或者现在仍然希望有机会尝试。乔治离开小镇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adventure”，正如作者安德森走出惯常的商业圈从事写作。安德森最终为这个灰暗的小镇打开了一个出口，这是否也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打破不可沟通的孤独和失却上帝的无望，都能够摆脱使生命窒息和萎靡的束缚，都应该有勇气踏上更加广阔、新鲜、饱满而精彩的新旅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