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目的地时,我几乎开始暗自盼望返程。中东逼人窒息的光线,矮小陈旧的居民楼,形状含混的希伯来语,老年人小臂上细密的皱纹。历史文化宗教古迹再绚烂迷人,也不妨碍身在他乡日常生活的沮丧。以色列最大的吸引力也许是苦行。
阅读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长篇自传体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并不会颠覆这种体验,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使它继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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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兹在死海附近的沙漠小镇,Rina Castelnuovo/摄
无 常
题为《爱与黑暗的故事》,但读书不投入的人都会觉得里面分明没有故事,只是在错落有致地召唤一群死去的魂灵,有点像张爱玲所谓“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奥兹的家族百年来的迁移与生活史,隐隐透出大时代的底色:兵荒马乱,惯于无常。
两个城市之间,亲人相约每周六下午互通电话,郑重其事仿佛完成宗教仪式,接通后却又无话可说,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一切都好”。
因为对未来不敢抱有任何期望,任何美好事物都可能眨眼间灰飞烟灭,所以所有情绪都萎缩成一个静默等待的姿势。童年时终日受这种末世情绪笼罩,奥兹说:“我总感觉,人们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但书是不朽的。小时候我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本书,而不是成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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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d,Isreal
直到1947年11月29日,联合国投票决定在中东土地上建立一个犹太国家。迟疑几千年的狂欢终于降临。午夜过后,父亲来到奥兹的房间,两人和衣而卧。“我困乏地伸手摸摸他的脸庞,就在他高高的额头下,我的手指没有摸到眼镜,而是突然摸到了泪水。有生以来,无论在那个夜晚之前,还是之后,即使在我妈妈死去时,我也没有看到爸爸哭过。实际上那天夜里我也没看见他哭,屋里太黑了,只有我的左手看见他哭了。”
尽管它是一个宣布成立2小时后就会遭遇多国入侵的国家,一个几乎全部邻国都是敌国的国家。
站在南部漫无边际的内盖夫沙漠中央,我的导游说,所有以色列的城市,都建立在同等的荒凉之上。来到这里的人,会觉得仿佛全身赤裸,看到最原真的自己。
如同一个孤独的国家平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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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d,Isreal
巴 别 塔
除去个体与国家命运交织的合奏,奥兹在书中也表达出对历史复杂性的关注,对民族冲突战争的反思。
想象一群人对于究竟购买犹太人的奶酪还是阿拉伯奶酪,都要做出艰难抉择。因生活拮据,价格更低廉的阿拉伯奶酪对犹太人无疑更有吸引力,但是购买犹太人自产的奶酪,则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行动证明。而抵制阿拉伯人的农产品,又像在加剧敌对情绪;更深层的忧虑是,作为知识分子,这种狭隘又违背了其信奉的普世价值和人道主义。以象征涵义去解读任何细微的行为,在无数种权衡中,浮现出多重价值间的矛盾。
所以奥兹说:“可耻!可耻而丢脸!不是可耻,就是丢脸!整个生活充斥着诸如此类的可耻和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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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值得反思的是移情心理在国家层面的缺失。一个饱受迫害的民族,未必会以最崇高的善意同情他者,反而怀着强烈的自我补偿心理,把掠夺视为正义。
以色列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把犹太人的痛苦转嫁给阿拉伯人。独立战争结束后,巴勒斯坦流离失所的阿拉伯难民,成为了新的“犹太人”。天真的人可以仅仅相信,从历史视角看,巴勒斯坦是犹太民族的应许之地。更清醒的人明白,与任何战争一样,发生在巴勒斯坦的也不过是自然状态下的你争我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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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胜利每前进一步,奥兹仍然会回想起童年时见过的阿拉伯小女孩,想象再一次相遇能够摆脱民族的藩篱,只是实现个体之间的对话。“走近她时,不是像新希伯来人走近高贵的阿拉伯人民,不是像雄狮走近群狮,也许我可以就像一个小男孩走向一个小女孩那样走近她?也许不能?”
巴别塔仍然高耸。
一 千 暗 年
民族的悲怆或忧愁,最终都抵不过私人生活的冲击力,家庭是《爱与黑暗的故事》关注的核心。“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个词形容我书中所有的故事,我会说:家庭。要是你允许我用两个词形容,我会说:不幸的家庭。”母亲的自杀,是奥兹书中处处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最后一节中全盘托出,留下最悲怆的一个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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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2015
在国家浩浩汤汤的前进之中,个体的阵痛,表现民族认同和身份认同之间的鸿沟。从欧洲举家迁来的犹太人,把耶路撒冷变成几乎人人是诗人的城市,一摞摞书摆满斗室,邻居家的波斯猫分别叫肖邦和叔本华。
在这种环境下,奥兹那能说16国语言,在日常聊天中对词源学侃侃而谈的父亲,只能屈尊出任图书馆管理员,呕心沥血出版一本书,隔三差五前往书店看它何时被人买走;修习过哲学和历史、热爱阅读的母亲,在所有家庭琐事和痛苦回忆中捣碎了对生活的所有希望,心怀抑郁静静坐在庭院中接受暴雨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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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2015
新的国家提倡创造一种“新犹太人”:他们简单、健壮、坚韧,信奉体力劳动。
历经大流散的旧式犹太人对这一理念充满渴望却又暗含不屑,往往无法对新生活全情投入。对旧式犹太人来说,应许之地,也许从来不是中东,而是回不去的欧洲,只能怀揣永恒的乡愁。
因此一场盛大的举国迁移更像是缘木求鱼,恰似宗教神圣的求而不得。眼见中东破败苍凉景象,胸怀对欧洲古老文化的迷恋和崇拜,回忆里又充斥着写满迫害的血淋淋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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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2015
几千年就这么沉沉地压在心上,无从言说。“他们(奥兹父母)私下相处时,从来不讲希伯来语。大概在最私密的时刻,他们什么话也不说。”经验的断裂,也使得同辈与两辈人之间无法相互敞开,只能各自画地为牢。
“我们之间相隔一千光年。不是光年,是暗年。”
在特拉维夫的倒数第二夜,一座犹太教堂外,矮个女人抽着烟对我说,这个国家简直疯了,宗教、所有高楼、酒馆奢侈狂欢的年轻人,物价,简直疯了,真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地方长期生活。但她在欧洲辗转多年,最后还是回到原地。至于为什么回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故乡也许如同异乡?
够了,他人的地狱,已经够了。相视而笑中,我几乎在自私地庆幸,旅行者可以只对他人的境遇匆匆一瞥,然后心怀感激地返回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