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为自己不只是关心议题的剧作家,因为那太政治正确,她关心的是人,在乎的是以艺术的能力呈现人的暧昧性,与各种意见的样貌。”
《叛徒马密可能的回忆录》放映及映后谈
2018.07.27 北京·UCCA报告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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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这部戏的具体信息放出来,尤伦斯的放映厅座位数量比较有限,而且放映也只有27号一次,希望有时间的朋友不要错过,无论从了解台湾当代戏剧创作、社会运动、还是亚洲酷儿研究,《叛徒马密可能的回忆录》都是无法错过的作品。这部被称作“台湾同志运动三十年奠基之作”的戏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够在戏剧行业全球性衰落的今天,仍然能够场场爆满,并且吸引着更多的年轻人走进剧场呢?它对我们探索戏剧创作的可能性又会提供什么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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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爱”者:
后鸡尾酒时代的爱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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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看介绍,一时无法理解什么叫重新回归“人“。我们需要回到艾滋病运动的时间线上来讨论四部作品中的艾滋。《天使在美国》《120 battements par minute》《叛徒马密可能的回忆录》《體液Ø》。我们以1996年鸡尾酒疗法被发现为分界。
天使在美国表现的是黑暗沉重的污名和无法抑制病毒的时期,可波西肉瘤,被黑暗笼罩的内心;而120BPM则是90年代法国的同性恋群体抗争资本和污名的血色浪漫,叛逆、无畏、热烈、爱情,红色的塞纳河;叛徒马密在1996年之后,艾滋病进入了一个所谓的后鸡尾酒疗法时代,得了艾滋并不意味着黑暗绝症,而是可以通过医疗手段得以抑制,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复杂的人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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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液Ø》中讽刺《美国丽人》的经典场景)
而体液是色情赛博朋克,时间在未来,一片机械荒漠之下,艾滋病患者的体液成为了唯一的high药。
四部作品几乎完全使用了不同的方式在呈现艾滋与人的关系,也许是荒诞的、写实的、华丽的、困扰的或是讽刺的,但都有其特质。要做阳光美好主流男同志,还是做放弃未来的反异性恋繁殖中心主义的末日美gay,对于当代的同志群体仍然是一个复杂的选择问题。HIV群体要面临的问题除了本身的边缘的身份,更有作为社会之隐喻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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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美国:千禧年降临》剧照)
美国天使更着重于宗教传统、社会压力、污名的压抑,大的结构性议题不断的在观众面前炸开,但这种观看情绪侧重“同情”和“悲悯”的叙事方法,在后鸡尾酒时代其实较为无效,这里我们并不是说关于艾滋病的污名不存在了,社会、宗教、法律各方面的歧视不存在的,而是说我们需要更重新去看待这些携带者。在鸡尾酒疗法的有效抑制下,HIV携带者的寿命几乎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而雞尾酒療法約是1997年出來的,整個病況改善很多,所以開始鮮少有人去關心這個族群的狀況。因為當作品中有悲劇感的時候是方便使用的,但我為什麼要方便使用這些人的悲慘?當初一開始去訪問發現他們沒這麼慘之後,我一直在想那我還可以說什麼?可我們為什麼要為了文學上的成就,去不停的召喚這些歷史上的悲劇?
你把這些東西符號化的很好用,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啊!要去好奇第一點(為什麼得愛滋)是什麼,而不是從他的第二點(已經得愛滋)開始去討論。(节选自简莉颖采访)
他们在哪里,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携带者,他们的病毒从何而来,他们在确诊之后,生活、工作、情感、自我都受了什么影响?这是观看叛徒马密之前需要做好的心理准备。展现同性恋群体或者艾滋病群体边缘的生活来勾起同情是很容易达到的,但重新以一个现代的迷惘的和我们相同的人的角度去看待,去掉戏剧化人格的矫饰,是需要扎实的创作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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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不等于发言权
不是“表现”真实,而是“探寻”真实
台湾戏剧中描绘艾滋病的并不少,但很多用各种隐喻叠加,把疾病和日常缩减到了最弱的程度,叛徒马密的作者并不这样想,她在节目单上“剧作家的话”就直述:“我希望自己,面对任何疾病残缺,都不准将之化为比喻、展现文学功力,那可是别人的人生,这个病有多难启齿多难描述需要各种比喻,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提问的事了。”她进而说:“要是『创作』不先好好注视『他们的日常』就忙着将之文学化、悲剧化,我认为本末倒置。片面的悲剧已经太多。」
田野调查本身是作为人类学的看家本领出现的,按照传统的马凌诺夫斯基马老师的定义就是,无论研究什么议题,同吃同住,学当地人语言,待个一年半载,从你所处的地区和群体中记录一些短期调查和抽样调查全然得不到的资料。比如维系一个地方社会的实际也许就是斗鸡而不是法律,或者发现有的印第安部落中没有现代西方社会所谓的男女观念等等。
田野调查其实不知不觉的流行起来了,艺术评论要做田野,研究工人运动要做田野,厨房里百工里到处都是人类学家。但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太多了。人类学是侥幸和高傲的人的深渊,因为以为做了田野,就获得了“发言权”的人不胜枚举。但田野不是发言权,田野是一个无休止的探索的态度。
擅长采访和田野的简莉颖接触起来非常爽快,她从来不说抽象式的概念话语,而是一个很容易对话的对象。
Q: 想請問去訪問訪談對象的時候不會尷尬嗎?還是其實也會閒話家常一番,再看狀況進入正題?
简:你就把研究對象當成你暗戀對象的人,你就會想知道一切,忍不住就會一直問問題。(因為你太有興趣,所以反而不會有被冒犯的感覺)
我很好奇简莉颖怎么延伸自己的关注和最后怎么取舍材料。这也是民族志书写的难题。去查了一下她曾经给台湾的创作者们做过的田野方法讲座的笔记(选自一个很迷她的姑娘,所以她被简称了“粒”)。在讲座过程中,她先重新把问题脉络化,在历史和社会运动脉络里分辨HIV题材作品表达的不同方面,以及过去的表述方式在现在还是否有效。是否现在的作品可以与之对话。而后是进行更大范围的背景调查,无论是去和各个团体接触、做田野还是了解相关议题的研究,比如看刘韶华《我的凉山兄弟》(凉山地区彝族在全球化、资本主义、国际救援的层层影响下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对毒品、艾滋病异于大众认知的不同看法,跨文化理解的代表之作)。再之后是回到问题本身,去探寻这些问题背后牵扯的负责的权力、政治,最后再回到自己,回到最简单的人的共性上去进行重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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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笔记节选在这里,从中可以看到创作者在推演一个问题时候的关切和逻辑:
粒:想知道大家對愛滋的印象?
观众:血友病、中國整個村子因為輸血感染、男同志、毒癮感染者、彝族(因為運毒染毒)…
◎ 資料收集之必要
1. 挪動原本的觀點
2. 《美國天使》、《平常心》、《吉屋出租》各是什麼年代的作品?《美國天使》(1991)《平常心》(1985, 2014)《吉屋出租》(1996)
而雞尾酒療法約是1997年出來的,整個病況改善很多,所以開始鮮少有人去關心這個族群的狀況。因為當作品中有悲劇感的時候是方便使用的,但我為什麼要方便使用這些人的悲慘?當初一開始去訪問發現他們沒這麼慘之後,我一直在想那我還可以說什麼?可我們為什麼要為了文學上的成就,去不停的召喚這些歷史上的悲劇?
你把這些東西符號化的很好用,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啊!要去好奇第一點(為什麼得愛滋)是什麼,而不是從他的第二點(已經得愛滋)開始去討論。
如:有人可能因為被拒絕後很寂寞,決定上網約一夜情,心碎的同時對方問了:「可以不戴套嗎?可以用藥嗎?」如果因為寂寞,因為難過,心一橫可能就答應了,然後就此染上愛滋。我們要討論的,是染上愛滋前的這個第一點,而不是染後愛滋後的第二點。
-今年女性影展有個德國小女孩是垂直感染者,有紀錄片可以看看。
3. 愛滋病患者其實因有雞尾酒療法,體內的病毒已經降到很低,甚至可能是儀器根本探測不到的狀況,但他的伴侶卻仍可能遭受到勸說,勸說他們不要再一起…為什麼?有位愛滋病患者的伴侶過年時跟家人一起看影集,當時撥的是《平常心》。當影集結尾一個個帥哥倒下時,他們得知這個病就是AIDS,父母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向兒子問:「你真的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嗎?能不能換一個?」
◎ 閱讀與分析
去拜訪很多團隊,去跟很多人聊天,去閱讀很多書。
如:《我的涼山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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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BPM》中同性恋游行队伍中艾滋运动群体张扬而欢快)
◎ 汙名
如何理解「跑趴」、「娛樂性用藥」、「吸毒」?
這裡撥放了一部影片,請大家想想,為什麼我們會對事物上癮呢?
(此為動畫版,粒粒原本播的是演講版,晚點補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Y24jWf4MWY
其實成癮的關鍵在於:你無法忍受你在生活中的角色,你跟你的生活失去連結
◎ 田調不是「他們」,是走向「我們」
田野調查不是他者。約炮跟用藥不難理解,某天的我或我身邊的人也可能這樣。我們是要將這些事情跟身邊的朋友、和自己來做連結。
如何去還原面貌而不是指責或者同情?
戲劇不需要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不管是哪一種。
我們今天已不再像佛洛伊德時代那樣面臨的是性挫折、而是生存挫折,是一種徹底的無意義感。生存空虛。──《無意義生活之痛苦》,1991。
現在是一個高度孤獨的時代。我們可能渴望透過這些連結去跟他人連結,這些調查是去印證自己的生活中也有這些事情存在。
◎ 壽命變長,遇到的是…
現在因為醫學進步,HIV變成一種慢性病,不停地去拿藥總是會被身邊的人問,而這造成他們無法開口的痛苦…他們敢跟你說:「我得了愛滋」嗎?
粒:上半年大病一場,長了皮蛇被家中長輩認為去訪談HIV帶原者的關係,希望我不要繼續訪談,以及戴口罩。
◎ 性跟毒品
1. 將之放入階級、權力、人際關係、認同中思考
2. 性的複雜以及多元層次,為什麼性如此驚人有力?
3. 要怎麼理解不同的強暴犯?
4. 用E的經驗
5. 毒品的人際關係、成年禮、為什麼會成癮?
6. 越禁越容易傳染,台灣減害計畫成效很好。
我們不是去討論人怎樣正確,而是去了解為什麼人基於什麼需求,去做了這些行為。
到底這個世界發生了甚麼事情,讓人跟人之間無法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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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美国:千禧年降临》剧照)
◎ 疾病與權力
1. 宇昌案。
2. 當年面對愛滋議題的前輩。(紅氣球之戀)
3. 2012年時報文學獎楊邦尼散文之爭。評審是可以打電話問作者:「你是感染者本人?」的嗎?
>是因為你生命很挫敗才給你同情分數嗎?
>散文獎是否真的需要寫真實的經歷?
任何只要看報紙或是周刊就能知道意識形態,就不是作品要表達的。
◎ 寂寞嗎?想要愛嗎?
其實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相同點是比相異點還要多的。
有的宣传把简莉颖叫做“剧场中的人类学家”,我们如果看过她的作品和理解她的理念和实际的行动,再理解这句话,就明白这不是一个标签式的褒奖,而是一个多样性、开放性的确认。这也应该非常精细的影响着舞台调度和人物行动的逻辑,看到台湾一些剧评抱怨剧情不够深刻,不够有冲突,甚至不够精致和戏剧化,就觉得即使创作者再努力去探索一个开放的戏剧空间,仍然会有人用过去的方式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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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梁:双向翻译者
剧场的实验性在于流动
如果你是一个需要别人给你一个答案的人,你肯定不会喜欢这个戏。
啊
我写不动了,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对谈的,一直在找采访时间,但是最近半个月我都在逃难,昨天逮到简莉颖也是深夜发吃。大家留着问题在放映当天问吧。还是要去看了才知道。简莉颖的创作对我来说冲击挺大的,我继续攻读人类学的初心就是为了能够更好的写剧本,处理复杂性、暧昧、处理去掉矫饰的赤裸的人性的时候,就会知道她的可贵,双向翻译者是简莉颖之前艺文对她采访的标题, 有人能这么在地的,关心人的,去掉概念,去掉抽象的去了解人,并且能够整合大量的田野资料、戏剧调度融合成一个完整的精彩的戏剧,并能在这样返璞归真的状态下反而促进了观众对问题理解的再脉络化,这是含有巨大能量的创作方式,只有这种努力做社会真相和大众之间桥梁的作者,才能撬动每个人的焦灼。希望我们无论关心什么,无论议题是什么,无论创作体裁是什么,都能有这样的魄力。不断地去克服自己身上那些附加的东西,才是创作者们该做的减法。
我们不妨带着疑问一起去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马密要把“甘马之家”搞坏,作为“模范夫夫”的代表要承担什么内在的冲突?一边是服药和拥抱生命,一边是滥交和自暴自弃,是疾病切开了爱欲还是人本身的复杂性使然?原文链接购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