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包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香烟、口红、连环画、设计图,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总让她不像一个学生。
听人说,她喜欢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旁边会点两支烟,任风把烟味弥漫。又是一年毕业季,她又得去参加这一次的毕业晚会,参加来参加去,一点新意都没有,反反复复唱那几首关于学生时代的歌和拥抱教过的那几位老师。
可她一点都不感觉这些事没意思,尽管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她像以往一样走完过场,不悲不喜。
九月份又来了一批新生,她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缺云。缺云穿上军训服,跟着高一新生一起到足球场训练,她不喊苦不喊累,面无表情,汗水滴进她的眼睛也感觉不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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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云原本是个人,只是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忘记了她是谁,来自哪儿,要到哪儿去,后来她就变成了一缕意识,能幻形,只受时间的约束而不受空间管制,但是她又不会变老。
她变成这缕意识以来,她尝试过许多事情,环游世界、挑战极限、荒野求生,这些她都试过,但是她没有一丝丝感觉,她又不会饿,不会生病,不要睡觉,连作为人的心跳她都没有,更别说生老病死和五感了。
来来去去,唯有反复当一个学生,她也不想去参与其他的太多,做一名学生挺好的,可以选择做个五彩斑斓好学生,也可以选择黯淡无光的废人。
她一次又一次经历,不知疲倦也不会生倦。
“缺云。”有人叫住她,“你姓什么呀?”她睁大眼睛,上一个问她姓什么的人,已经化为尘土归于星辰大海,距今百余年了。
“傅,人甫寸的傅。”上一次她的回答是宋,这一次是傅,那下一次呢?她不知道。她记不得了自己真正姓什么,更不会有人告诉她原本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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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自习回家她拐进一道小巷,边走边绕地绕到跟踪她的人身后,她手肘扣住那人脖颈,那人连喊放手,等气儿顺好,那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对不起啊缺云,我听说你自己一个人回家,怕你有什么事情就跟着你了。”
她半眯着眼,记住了眼前人的模样,少年五官清秀,意气风发中带着些些稚气,却恰是这个年纪最好的模样。她也记住了这个少年的名字叫时最,时最时最,这个名字恰到好处,恰好让她后来的生活有了一抹色彩。
自那次时最悄悄送缺云回家被发现以后,他索性跟缺云并肩行走,等第二天早上,缺云的桌上总有一袋牛奶,也不管人家缺云接不接受,吃的用的好玩的,他总是一个劲塞给她。
缺云也发现,时最是个特别的男孩子,比她遇到的所有人都特别。她在这一次给自己选择一个成绩不好还有些小自卑的人生,而时最刚好打乱了这个选择,每到周末,他都会到她家楼下叫她,然后去一家咖啡店点两杯咖啡坐上一下午,趁着日光和煦轻风微拂,他给她讲解一边又一遍的数学题。
她看着眼前少年不厌其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少年感到她心不在焉,抬起头看她,她对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心里那怪怪的感觉更重了。她移开眼,喝一口咖啡,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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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时最送她回家,巷子的灯忽明忽暗,两人的脚步声从这头到那头,时最带着深深笑意问她暑假想要去哪儿玩,她摇头,说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顿时时最就恼了,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没有,问她喜欢玩什么,她说没有,问她想要去哪里,她也回答没有。
他都有些怀疑他的一腔热血是不是错付了,可是眼前人巴眨着的眼睛,他又怎么忍心说对她是错付呢。缺云看时最恼火,她很想说句抱歉,可她体会不到那种感情,想着想着就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时最只是攥紧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说了一句缺云这样无欲无求,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活死人。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到他隐隐发疼,而缺云连眉都没皱一下。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他俩谁都没有搭理谁,最后一科考完就下起了大雨,好多人都是着急跑着进教学楼,唯有缺云不疾不徐漫步在雨中,时最在四楼看见她在下面淋雨,没多想就冲下楼。缺云看时最急匆匆跑下来站到她面前,把她的衣裳和头发摸了又摸,时最感到有些怪异,明明她就是淋雨了,怎么会没有淋湿。
任由时最一脸懵,缺云什么也没说就上楼回到教室。面对她的洒脱,时最更觉得不对劲,淋雨而不淋湿,这不合乎科学。为此他还特地邀请缺云到他家吃晚饭,他特意在饭菜放了很多盐和辣椒,只见缺云大口大口吃掉,还不忘夸他厨艺好。
等送她回家,他特意把调好的有关外星人新闻打开声音,缺云听到,停住了脚步,眼神有些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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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我在人世间游荡多久了,我变成意识以来,我失去了心跳,失去了五感,没有生理结构,也没心理需求。现在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咖啡苦涩的味道。”缺云对时最坦言,她觉得没什么是不可以说的,反正眼一睁一闭,时最就物是人非了。
突然她捂着肚子蹲下来,面露难色,她现在可能要找个厕所。
等她回来,时最也调整好了诧异,缺云面对着他,把手放在肚子上,说:“或许,现在我应该知道咸味辣味和肚子疼了。”
后来时最除了学习还多了一样任务,他把缺云的秘密藏在心里,决定帮她找回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走到哪儿都离不开相机,离不开缺云,他的相机里存了太多太多缺云一次又一次尝试新东西的照片。
缺云找回生理结构是她在这一次高考之前,她会痛会痒了,吃饭喝水睡觉她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需要了,生病了也能上医院就诊了。但是任凭她和时最怎么努力,他们都找不到她的七情六欲,每次时最问她心里有没有一点点悸动,她都是摇头,再陷入她想知道自己是谁的世界里,不让自己出来,也出不来。
成绩出来的那晚,正好有人在放河灯,他们坐在河边的椅子上查分数,缺云超长发挥,考了五百多一点,时最放弃了数学和物理的最后一道大题,没上六百分,两人能被同一所大学录取的机会就多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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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最激动地说着,把他们的未来讲得绘声绘色,可缺云的眼神却有些恍惚黯淡,她告诉时最她一直当学生却还能能从上一届老师同学那里全身而退的原因,因为她只是一缕意识,她要是想离开,她就能像一阵风一样,吹过那些人的脸颊,不留一丝丝痕迹。
听她说完,时最感到不对,他想了想,看向缺云,求她不要离开,他不想忘记她。
缺云不做回答,没有感情,她依旧是一缕意识,她不敢保证她不会再离开一次。她学着别人笑着的模样做个笑脸,说她想去看电影,说不定看着看着就找到感情了。
几百年来她再一次流泪是看《绿里奇迹》科菲走上绿里的那个片段,她感觉脸上湿湿的,转头看向眼眶充满泪水的时最,缺云说:“时最,我好难受啊,科菲明明是老天派来人间的天使,人们却让天使带着失望回去。”
时最眨眨眼睛,把泪水憋回去,他偏头看缺云两行清泪,顿时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他三年的温柔,在此刻得到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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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云重新做回了一个人,她不再纠结于她曾经是谁,曾经从哪里来,曾经要到哪里去。从电影院起身后,她跟时最问了处可以赚钱的地方,她开始打工做兼职,她是个人了,她得养活自己。
他们最后一次去学校是去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们没在同一所大学,却在同一座城市,这样刚刚好。
告别了食堂阿姨和门卫叔叔,他俩在学校大门合影,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多年以后,时最与缺云以同样的笑容,换上了西装和婚纱。
婚礼上来了这一届的许多同学,他们个个脸上都是笑着的,对时最和缺云的祝福说辞也是由衷的。这一幕正好映在缺云眼帘,忽而间,她对“人”之一字更清晰了些。司仪把仪式进行到最后一项,她对时最说:“时最同学,我好,我是高三十一班的傅缺云,很高兴认识你。”
时最用三年的温柔,换来了从校服到婚纱的感情。
缺云也用几百年的等待,换来了时最往后余生的温柔。
这样子,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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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缺云的垂暮之年,她回温《绿里奇迹》,电影依旧带给她许多感动,电影里的科菲是老天派给人间的天使。她摸摸时最的老人像,眼里尽是柔情,而时最是老天派给她的天使。
她回顾她这漫长的一生,几百年的时间里,唯有有时最在的这几十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从汉服到便装,她看过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像时最这样愿意去了解她去爱她。
缺云的一生一个被爱的过程,时最的爱,让她放下了没有生理构造和没有心理需求的盔甲。为了时最,她也放弃了她纠结了几百年的前世生活,愿意为了他一层一层剥开自己。
她靠在轮椅上,子女都从外面回到家里来,她又摸了摸时最的老人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