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是易卜生晚年创作的一部剧本。
故事是这样。
建筑大师索尔尼斯为了不让他的竞争者的儿子(父子二人同为他打工)独揽建筑方案,千方百计地打压年轻人,无奈日趋年老,又兼家中不睦,直到少女希尔达的出现,带来了青春的曙光。少女与索尔尼斯曾有“十年之约”,她要成为他的公主,并得到她的王国,一个城堡——在她的构想中,那是一个空中花园。十年前的玩笑话,她幼稚地笃信着,决意来求践约。多年来,索尔尼斯第一次感受到了活力和意义,原有恐高症的他,凛意于嘲笑声中再登高楼挂上花环,最终坠亡。
三幕剧,很短,很紧凑,起 — 承转 — 合,人物立体,象征密集,结构苛刻。
是艺术家的自喻,上帝对白和远方音乐的那一段,音调最高。
以下的“他”指的是上帝。
索尔尼斯:然后我做到了不可能之事。我并不比他缺少什么。
希尔达:不可能之事?
索尔尼斯:我这一生从未能够攀到那么高,但那天我可以。
希尔达(跳起来):是的,是的,你可以!
索尔尼斯:当我确乎稳稳地站在最高处,挂上花环,我对他说:听着,你至高至尊的神!从今往后,我是自由的建造者——我在我的疆域是自由的,一如你在你的疆域。我再不会为你造教堂了,我从此只建造人们的家。
希尔达(眼中闪光):那就是我那时在空中闻听的音乐!
索尔尼斯:是的——但他的磨坊在碾压,步履不停。
希尔达:这话是什么意思?
索尔尼斯(沮丧地注视着她):这话是为人类建造家园——这价值甚至比不上一根折弯的针,希尔达!
(英文转译;自译)
艺术家太需要「正确的被爱方式」了:完全的欣赏和肯定,本来就是人性的奢侈品,它要求共鸣、默契、十足的理解和对奇峭边缘的先验包容。人们不愿意他们的家园里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尖塔,他们不觉得这一作为美的象征的象征是美的。
两次登高楼、挂花环似乎各是一阶段的完结,在教堂上悬挂花环,是「教堂建造」时代的结束,给自家落成的房子挂花环,是「家园建造」时代的结束,按照索尔尼斯本来的构想,他要去造城堡了,少女说城堡在空中是忽隐忽现的,但是索尔尼斯将稳稳地踩上去,是的,索尔尼斯赞同道,那会有一个坚固的基座。索尔尼斯有两个恶魔,一是被夺走的家庭,一是被追赶的青春。失去的亲人和失去的时间都是力所不能及的,建造教堂和建造家园都是空虚的骗局。那么接下来,是该进入「纯粹梦想和纯粹意义」的建造了,但是他死了。
他必须得死吗?
按照故事,主人公几乎可称为坏人。于竞争对手,好说也是多年的同事了,见死不救(后于希尔达的感召之下回心转意)。于无辜的女秘书,大加利用,只为了间接地绊住后生。他对希尔达的爱,也是先发自知遇之恩,是一个被动开始的过程。“恶人”得到“恶报”,只是太惨烈,惨烈到和他的光辉一起,几乎上升为英雄。这是表,再深一点,是老艺术家必然为新人“让出空间”。
按照索尔尼斯本人的发展,倔强到偏执的性格(很典型),不建也等于建了,他会履行诺言的。那将是个幸福快乐的结局,但是,就会让希尔达之出现的意义彻底颠覆,从巧合变成突兀,从某种必然性的引导者,变成命运的善意大礼包。命运对索尔尼斯如有仁慈,从不是顺意的那一种。
教堂时期,索尔尼斯极虔诚,上帝夺走了他的孩子之后,信仰崩塌。艺术家开始压榨艺术的能量,为了生存,也为了无处安放的才华,去造房子,现在是为了同类,同类却不欣赏他的造型、不爱惜他的才华,况他建造的是一所又一所和睦、温馨、再也和自己没关系的归所,人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恶劣,变本加厉地压榨别人,几乎是行尸走肉了。
也可能是因为,已经死了的人,应该光明正大地真正死一次吧。
还是浪漫的。
你可以是一个阴郁的、力不从心的丈夫,你可以是一个刁蛮的坏老板,你可以是一个为了逃避恐惧而不择手段、戏弄感情、不顾人生死的恶人。但有人记得你生命中最美丽、最骄傲、最光明的时刻,并以爱之名对你深信不疑,你就能克服私心和恐惧,佩戴着一如既往的骄傲作胸花,再为她当一次英雄。
希尔达说,她再次听到了十年前的琴声。她悲恸并狂喜,泪流不止。易卜生果然还是绕到音乐上来,“所有艺术都模仿音乐”,据说是因为,只有在音乐中,没有一个音符不是音乐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