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的这个康复中心很怪。在一栋破旧的大厦一楼,连个正式的牌子都没有。大家都是通过裙带关系互相引荐找过来的,除了济南的,潍坊的日照的专程来的也有。屋里不怎么透光,还好挺暖和,脱掉外套,人就是一颗萎靡不振的裙带菜。
除了医疗设备,其他设施都过分简单。收费又贵得离谱,让人觉得他们随时要跑路。
还有好多来治运动损伤的体育生。有点点可惜,我对体育生没啥感觉,每天来了先做瑜伽球,有时留只耳朵听他们训练的事。偶尔瞥过一眼,啊我们山东人真就高啊,男高中生不长它个一米八一米九就和不过瘾一样。床都盛不下。
三个医师挺有意思。戴眼镜的小哥给我拉伸的时候,我把腿架在他肩膀上,然后俩人同时捧起自己手机,沉默。四川的小哥喜欢侃,第一天来了问我专业。我说中文系。然后他阴柔地一笑:你对红楼梦怎么看?
?
:你对红楼梦的结局怎么看?
。
然后他开始给我讲那个倒霉的癸酉本红楼梦,一边儿他正放着歌,王熙凤退场曲。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汗毛倒竖,脑子里全是刘姥姥三进大观园。
真过分。
但他讲师兄弟们辟谷的事儿,讲道士的故事,还是很有意思的。
那个女医师长得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中年苏菲。她负责针灸的时候我老紧张,拿针的时候她最蛮憨,变成容嬷嬷。
康复医疗室内没有消毒水味儿。有很多运动器械。大部分时间也很安静,偶尔有人叹气和干嚎两嗓子。
是个专门让人感受自己身体的地方。
针点在脊背、腰、腿,或肚子上。每次我都很紧张。每次都沁出一手的汗。
然后就去,感受这种紧张。
酸,胀,痒,麻,各式各样的不舒服,描述不出的不舒服。针灸连着电极,可以在身体里微微地跳,大片的筋脉都在共振。没有声音的,就像身体里在隐秘地下小雨。
滴滴答答,噼里啪啦
运动康复很累,今天新学的动作我不得要领。我一直问应该哪里使劲。是腿吗,是胳膊吗。
两个人给我示范,但我不明白。然后大夫说,就是拉伸啊,放松。你在用力,很僵硬。
“就是维持住。不要发力。”
然后瑜伽球就坐住了,确实好像没用力。但又不掉。过一会儿又不行了,腿酸。
“慢慢来吧。”
你知道生活不是叙述形态的。
意义感和荒诞感都是被叙述出来的。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妈妈的同事介绍这家之前,我是自己去一个推拿店缓解的。因为山大二院齐鲁医院省中医都说我没事。可能挂错科了,骨科认为不需要做手术,意思有点像,请慢慢等待手术成熟的时机。
然后我就去那个据说最疼的推拿店了。每次能缓解两三天。那是当时我能找到的最好方法,充了卡。那边的小哥很猛,说之后锻炼也要跟上,仰卧起坐平板支撑!我当时就将信将疑,后来在这边,大夫跟我说,仰卧起坐非常不适合亚洲人,尤其是你现在这样。大忌。
所以真走了些弯路。但想起来,也不讨厌之前的江湖郎中。虽然吧,老是疼得我不停地深呼吸,用意念控制起来、崩溃、再控制。会有淤青。然后维持上两天能坐着吃饭。
我最后一次去是夜里。那天很难受,打电话过去问有没有空。说来吧。那天感冒也很严重,不想吃东西,浑身冰凉。于是用药酒给我搓了很久。温着温着又凉了,我有点点愧疚,觉得自己像具不太好处理的尸体。
发现我感冒了,小哥就没有下重手。治疗发生了奇妙的转变,流程就像SPA,很舒服的,完全不疼。天黑沉了,店里其他人也渐渐都走了。他给我按了很久。
这种时候,对男性的那种下意识戒备,本来该紧绷绷地弹出来。但是没有。
平心来说,他们的手法已经是治标不治本但治标治得很好的了。一下下都按在瘀堵的地方。那天就是轻轻地敲上去、带过去。太久没和外界接触了,我觉得他说什么都很有意思。
也聊起是做什么的来了,他说我看着不像呀:你们不应该很能说的那样吗。但看你说话,就,嗯,很素。
察觉到他话语里小小的审慎和温暖。我觉得很愉快。他愁这两天没有精品好评。我说我来吧。
那天按完出去之后,好好吃了饭。等餐时给他编了几百字,标准的小红书风格。小哥可高兴了。
啊,高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