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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怀疑，中国人对衰老的焦虑，来自于文化中有过多 有关时光变化的坏意象，诗人们多是老年失意诗意浓，创造了许多“当年我要如何，今天我肯定如何”的假设。“蹉跎，虚度，白了少年头，老大徒伤悲”，时间的紧迫感根植基因，从小就学一寸光阴一寸金，感觉下课玩一会都在掉钱。
我小时候学这句话的时候其实都没见过金子，不知道一寸金是多少，更多理解是时间紧迫，做不完作业要挨揍。老师说到时间，动词都是“抓紧”二字，和抓紧他的长教棍一样。直到很多年后，忽然听人说，我那位小学老师后来进了传销组织，很入迷，还拉了很多亲戚朋友进去关了一年多出不来。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理解。
说到底，人只有一种困惑，既老觉得一天生活，配不上一天的生命。
长期不匹配就叫虚度，偶尔匹配就叫充实。所有的愿望，理想，行动力都是在这种匹配度上产生的价值感和困惑。不论是早上朋友圈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还是深夜一张昏暗街灯的感叹，都是在给这种匹配度打分。
最近杂事多，慌乱仓促是常态。
仓促大多时候，也不是真的事有那么多，只是一种忽然进入一种状态，总怕遗忘了什么，哪里有疏漏。仓促是一种不自觉被未知惶恐裹挟，停不下来的节奏。
但是一停下来回头，又觉得时间过的不像自己的，想不起做了什么。
我不会时间管理，大多时候觉得日子应该像杂草一样，风水流转，落到哪儿哪儿长，长到哪儿算哪儿。如果像大人物一样，第二天甚至一周都被安排，就有一种被套牢的宿命感。在欧洲的时候朋友送过我一个精美的日历行程表，欧洲人喜欢用的那种，很厚，每天满满两页空格，具体到每一小时每一分的安排规划。我想如果自己强迫症，把每格都写满，哪怕只写上“为明天做详细时间规划”这几个字，写完天都黑了。听过很多成功人士的时间管理课，对于他们能严格遵照行程佩服不已。羡慕高效的人，一天可以做那么多事，又能在某一刻爽快的结束，轻松愉悦的休息。不过一方面又忧虑，如果真的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碰见一个漂亮女孩就没时间驻足观看了，或者忽然想吃米线还能不能转身就去吃呢。把和朋友吃饭限制在两小时，写一段文字限制在三小时，会不会有点尬呢。
我的时间观念，一只在这两端挣扎。
在生活里，也很难碰到对时间，感觉“自在”的人。不是说没有人清闲，像海珠广场满是在打牌“休闲”的老人，不过这大多是处于无奈或者惯性。并不一定是对处于某个年龄拥有的时光，有太多欣赏。而大多数年轻人要么处于忙碌的时间紧迫感中，要么处于需要不断证明某种“不在主流内的价值”存在价值中，要不断赋予自己的生活“意义”才能安心。
我们从小接受的观念，“珍惜时间”就是在单位时间内填充更多内容。人要尽可能做更多事，时间不够怎么办，像鲁迅先生教导“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想想，挤海绵也是一种欲望没有尽头的意象。
中国人有时候去欧洲，去非洲，中东或者印度，很难理解那些国家人们如此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一把年纪了成天在街上游荡，一杯咖啡喝一天。他们为什么不去“拼搏”，为了明天“奋斗”，为何如此甘心“堕落”。我想也许在他们的语言里，就没有“拼搏”“奋斗”“抓紧”这些抽象充满压迫感的词。是华人来了，他们才见识到，人可以没有假期没日没夜的工作。以前在法国有个华人朋友，跟法国老公结婚六年离婚了。她说无法忍受四十岁的男人不上进喜欢呆在家里。她翻译了中文“烂泥扶不上墙”训斥老公，结果老公提起诉讼说她家暴。这个事应该不止是个体性格差异，还有长期文化基因的不同。
汉语每年的年度词汇里，总有几个跟焦虑相关的词。像“佛系”这种，其实也是焦虑的叛逆或者假装叛逆。在这个一切都变的很快的时代，对时间的焦虑，像是所有情绪的母情绪。
更有甚者，在原本就无处不在的时间焦虑中，亚洲文化又有一种特别的年龄歧视风潮。人们对与年轻，小鲜肉，新兴人类这类头衔有一种着迷，对“中年”“大叔”“大妈”，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嘲讽。很难想象向欧洲文艺片中那样，爱情片的女主角很多都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人到中年的男人女人。“都一把年龄了还出来吓人”这样的话，从调侃，变成了一种真实的崇尚“年轻”的傲慢。
所以，谁不焦虑呢？年轻人为爱情，为房子，为理想焦虑。中年以后这些既是拥有了，仅仅因为“中年”“落伍”这样的标签，都可以让许多人也不能寐。在时间刻度这个维度上，的确多过一天，理论上就失去一天昂首挺胸的资本。
所以我相信在我们的文化中，除了衰老本身带来的气馁，还有一种观念上的压迫。使得每个年龄阶段的人，都没那么自在。
每个年龄都被赋予了“应该”如何的想象，这种“应该”有社会给予的附加想象，也有习惯性的自我设限。这种“自我设限”让眼前的时间总觉得不够用，眼前的自己总不够好。
不过其实时间还有另一个维度，就是感觉。
时间某种程度上，是人类文明产生的刻意的标注。我觉得我家猫对时间的感觉就没有紧迫感。即使每个人，对于同一刻度时间的感觉也并不一样。一个人关在灯火通明的监狱，不给时间不给任何提示，一个月后时间感可能就会完全混乱。如果是在澳门赌场手气又旺，那一天可以像的弹指一挥间。如果这一天是在等待盟军到来的奥斯维辛圣诞前夜，那一天可能过的像一年一样长。
我们学到的观念中，常常假设每个人的时间是一样的，单位每天利用最高的人，就是最有效的人。不会考虑感觉因素。
不过作艺术的经验，我明白感觉对时间的影响更重要。我曾做过实验，带学生走过某个地方，然后坐下来问他们刚刚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感觉。有人真的可以仔细的叙述，发现很多细节，也有很多感觉和联想。也有人一两句话概括，基本想不起什么。再问他昨天或者一周之内，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通常他们想半天，也想不起什么。过去的一周还是一年，除了时间刻度，感觉上没有变化。或者你有个朋友是作家或导演，在很多年后把你们青春的故事讲的波澜壮阔，你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这其中的差别，是在单位时间内，人产生的感觉不同，时间维度也完全不一样。作为一种生物，不论怎么养生我们寿命的扩展不会太乐观。不过作为高级生命，感觉确实可以能被各种层面的激发。
艺术是开发和扩展人的感觉的学问之一。不论听一句曲子，念一句“举头望明月”，还是看一件2500年前的古希腊雕塑，都在某种程度拓展生命时间感的局限。而这的确可以对抗时间，抵御衰老，让人能够进入某种确定性，某种永恒感。
用崔健同志的歌说最清楚，对于艺术家来说只有一种障碍，“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艺术中的“自由”也是指感觉的肆意蔓延，不受约束的能力，而不是指什么左派右派上街游行。
上周听艺术家方力钧讲座，他说过去因为翻译的问题，我们对艺术产生很多误解。比如把“艺术学院”翻译成“美术学院”。“美术”在原来的词根里，比较像美容美化或p图的感觉。但“艺术”主要是研究“人的感觉”的学问，所以中央美术学院，准确应该叫中央感觉学院。美院更适合指美容美发整形学院。
“感觉学院”和其中产生的艺术，如果是有机的，会创造出新的时间维度，让一个习惯在时间刻度上焦虑的文化，拥有“自在”的时光观念，人不会对一点点衰老还是青春那么敏感。基于“人的感觉”产生的艺术，不会在乎潮流，不偏袒年轻或年老，只是展现人这种有机体，不同时刻的生命经验。
而艺术家的冒险，也是类似用有机农业的方法处理生命，不除草不喷农药，让“感觉”自然生长，长出一根野生人参，或者彻底荒芜。这些低效冒险换来野生的“感觉”，比一般的农作物的价值要高的多。
通常的效率，是如何做更多事，配得上时间。有“感觉”介入的时间效率，是忘记刻度，在当下的情境中，让纵深无限的生命力疯长。
忙的字面是“心亡”，太有效率了觉得精神会萎缩。
上午忽然没事了，静静的坐一会啥也不干，片刻美妙。对着空白的屏幕，想到哪写到哪，这种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