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
从前,在老家的夏夜里常常听到小动物的声音,庭阶上装盆的花草繁多,院落里更有梧桐橘树无花果。邻居时常来往,端来葡萄西瓜,门不常关。
若是蟋蟀或蚂蚱入户,因着是花草滋养的,虽不能准确找出它们的藏身之处,倒也不十分嫌弃。若是庭里雨后的幼蛙在花架下咕呱咕呱,那也并不碍事。
还有一种飞虫,我们称它“瞎碰”,它惯会寻了窗户缝隙入了屋,极速扇翅,裹着墨绿的硬壳在墙上撞来撞去,直到把自己玩晕坠落在地,也便悄然无声了。
这三种声音并不引人焦躁,一概可和着屋顶的习习晚风,笼起纱帐入梦,反倒觉得夏夜静谧可人。
另有两种动物的声音若在夜里出现,那必定是要掌了灯挑了棍,翻箱倒箧追根究底的。第一便是老鼠。灰毛的客人令人生畏,人们总记着它把人的鼻子吃掉的劣迹,一旦发现老鼠,不必等待魔笛声将它们引到大江里,必定是要立即消灭的,然后忙着消毒,密闭门窗,便为之折腾到天明。
老鼠喜欢咬塑料或者纸箱,窸窣的声音断断续续,密集一阵歇上一阵,但你往往追寻到书篓时只在里面找到一只土鳖虫,它用长而细的脚摩擦书页,竟发出和老鼠一样的声音。你便知这个雨季屋内潮湿,定又是一夜无眠,期待阳光。所以,土鳖虫也与老鼠一般恼人。
今年冬季的一天,我满怀心事地在屋里发呆时,又听到那窸窣断续的声音,正从窗帘后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在想老朋友是如何跑进来的,在我还未熄灯的时刻就放肆露齿。
我慢慢靠近,先轻轻撩起一层薄纱固定好,确认声音还在继续,再猛地掀开那层厚厚的遮光布,预备抓个现行,结果窗台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小动物的踪影。那窸窸窣窣做出声响的应该是一场春雨,因为它们正细细碎碎地黏在玻璃上。
“雨滴呀雨滴,你们是如何弄出那有生命力一般的顽皮的声响,打断我的思绪?”
它们紧紧贴在黑夜的玻璃之上,以一颗颗保持着距离的不规则的形状,它们应该是被南风一阵阵斜吹过来,正是一派害羞又生疏的模样,它们映着我好奇的眼睛,映着我怀里预备拍打老鼠的书卷,映着彩色壁灯发出的暖暖的灯光。
我在窗前席地而坐,这定睛的几分钟里,玻璃上的水滴数量没有增加形状也没有变化,乖巧安静,仿佛在说“我没出声音,不是我”。
那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密集一阵歇一阵。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对大自然感到好奇,生活里的琐事总在提醒我:对着风和花草述说心事的年纪早已经过去。
可窗外的精灵像是直直地落在我的心间,唤醒沉睡的孩童,让我喊妈妈过来一起弄个明白。她把手横在眉毛上贴着窗户边听边看:“就是下雨吧。”
“那以前怎么没有这个声音呢?”我问。
妈妈出去拿起手机翻天气预报:“报的是雨夹雪,那可能是雪的声音?”我跑到门口探了个头去看她的表情,她自己也不信,只是不再探究,关了电视睡觉去了。
我开了手电筒对着玻璃照出去,明亮的光线终于穿过黑夜里镜面似的玻璃落在了太阳能面板上。那深色的斜面上竟已经堆积了一层冰雹!每当声音响起,就有一颗颗拥挤着落下,伴着轻绒似的雪花。它们小小的,碎碎的,因为有棱角,反馈给我的光芒更加耀目,像钻石,像寒星。
它的诞生不该像我脑海中认知的水凝结成冰那么普通,此时的我拒绝理性刻意梦幻刻意抒情,它们远远地来到,就悄悄落在这薄薄的人类制造的太阳能面板上,那么玲珑小巧,晶莹剔透,不会砸疼了花草,也不会威胁到庄稼,它们只是碎而多的剔透的冰粒,发出小动物的声音,像少年与自然的初见,一个在尝试爱,一个却在消融。
我侧身而卧,回忆着从前,自然的声音落在耳边。困倦加深,我感觉那些可爱的细小的冰也都落入了左耳,它们冰镇着我脑子里一团一团狂乱的思绪和杂念。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热血在身体里顽皮地苏醒。我还是那个对自然充满无限热爱与好奇的小孩呀,我还念着儿时雨雪冰雹后的明媚春光。
我想起小时候最爱的景色,雪后的汽车缓缓地开在长街上,主人由着雪借住在车顶并不管它。长街与店铺的间隙里都斜排着其他的雪车,万籁俱寂。
隔着院墙孩子们高声相邀,雀跃着奔向银装素裹的人间,小小的手捧起雪投来掷去,最后缩着脖子笑成一团,齐心协力把雪球越滚越大。
白色的田野上露出浅绿的麦畦,整齐得像是娟秀的字帖。我不知春风的心情,但它忙忙碌碌,吹皱了灰色的长河与小小的人工湖,波光粼粼一片,就像少女裙摆上的亮片,像连接不到信号的黑白电视机屏幕,像灿烂星桥像火树银花!
春风忽又吹落栖在枝头抱团的雪花,它们飘然而下,绣叠在湖心岛的绿袍上似明净织锦,或落入水中摇身变作一尾透明的鱼。
绵延的黛色远山白了头,在日光里温柔地忽闪,像是等着它的少年背上画箱越泽而去,于山脚暖树下拿起画笔,在它融化之前。
我愿,做这少年,我愿,爱这自然。我愿关心雨雪,关心小动物,关心河山。
我借用大人的外壳,一边面对朴素的岁月,一边从记忆深处收集童真的光亮,企图让稻草人在我内心的田野上,生出脚来自由地蹦蹦跳跳,在川流不息的人间,关心每一颗流浪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