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世间八苦,生老病死轮回渡,怨憎会五阴盛苦,求不得命数,爱别离相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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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晚一有点厌恶这里的气息了——白床单,蓝白条纹的病人服,以及无数痛苦的哭声,和楼道间病人家属一次一次的怨念,甚至是一个接一个出现的陌生面孔。
他隐约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问过妈妈:“医院里是什么味道?”猛地想起来,也太可笑了吧。不过他思考了一下,好像还真是无法形容呢。
时隐时现的血腥味?还是消毒水的味道……他觉得就连这儿的空气都是不干净的。可直到那个男孩住进来时,他恍惚嗅到了一丝新鲜的带着甜味的气息。
贺晚一百无聊赖地数着窗户外面那棵银杏树今年又长了几片银杏叶,他有时候还会偷偷出去捡来玩玩,起码金黄色还带着点希望。可若是被护士姐姐发现了,他又要挨说了。
她不让他出去的,也很少有时间能推着他出去看看。她说这是医嘱,必须遵循。
起初贺晚一挣扎得厉害,一身厉骨完全不肯屈服于这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每天都想方设法地往外跑,尽给她惹事。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而已。
现在他十七岁了,脑瓜子更机灵了,个子也越来越高了,鬼点子更多了,却出奇的安分。
以前没有人告诉他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要不是他贪玩,那天无意中闯进了主治医生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也没机会看到那张忘了合上的病历单。
“原来我是个异类啊...”
一滴晶莹的泪凝固在了那年夏天那个少年的眼眶里。那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简简单单五个字终结了他对自己未来人生的无数美好幻想与憧憬。
曾经他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在体测的时候,他却可以因为一张证明单而不用参加。免体证明,那些不明事理的小孩子都眼红着,好生羡慕,不用跑步不用累死累活的贺晚一。
然而,在十五岁生日前一个多月他消失了,彻底从那群孩子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没想到原因竟然是...他天生就不是个正常人。
中考都没来得及参加,就因为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这一次,他便再没出去过。
“我还答应我妈要考到市里重点高中呢…”贺晚一突然鼻头酸酸的。一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他总是滔滔不绝,真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这些乐观心态,仿佛做手术的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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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刚搬进来的一个同龄男孩,成功被他的这张嘴打败了。
“……你不渴吗?”
贺晚一拿起床头柜上的纸杯,咽了咽唾液:“还真有点…”一瞧,是空空的。
“正好我去接杯水,你要一起吗?”贺晚一动作利索地掀开被子。
柯霖汐犹豫地看了眼自己身旁满满的一杯还未动过的水,“我还有。”
他可能只是想安静会儿,毕竟很少能遇到贺晚一这种话多、热情还热心的小伙子了。
贺晚一点了点头,便出去转悠了两圈,顺便在前台跟几个眼熟的护士唠了两句。再端着水回到病房的时候,柯霖汐已经一动不动地等了他大半天了。
“问你个问题,”
男孩愉快地凑上去,“你说。”
“怎么才能像你这么阳光?”柯霖汐的声音很小,很微弱,仿佛是生怕被人看透。
贺晚一觉得自己喉咙里卡了口痰,他有点难受地动了动嗓子,“咳咳,这个……”
没等他回答,柯霖汐忽然又开口了,语调平平淡淡的:“你说那些自杀的人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他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捂住了自己的左手臂。
撸起袖子的那一瞬间,他面无表情。但贺晚一能从那些大小不一的疤痕中感受到...他的内心挣扎着一定很痛苦吧。
“你管他们干嘛,你呢?你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如果他们能晚点发现我就好了...我就不用现在还这么痛苦了。”
贺晚一是听护士们闲聊的时候了解到的,柯霖汐在晚上吞了八十多颗安眠药和几片舍曲林,结果没过多长时间就被妈妈发现了,送到医院来洗胃,睡了大概两天幸运地活过来了。
“初中退学,不会有出路的。”
“我留在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用了。”
柯霖汐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一道道伤疤摆在上面,参差不齐。血红色的,已经没了血腥味。但也没愈合,还是很刺目。
贺晚一眸色暗了暗,他看着那满满的一杯水,多得快要溢出来。再看看柯霖汐的眼睛,那双明眸里装着的全是失望,他看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的任何希望,哪怕是零碎的一丁点也没有。
贺晚一放下手里的纸杯,仿佛思考完毕似的,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你要是真想解脱,现在就可以跳楼。干嘛非得吞药啊,成功的几率太小了。”
“走走走,我陪你去!”说着,他拉起柯霖汐的手趁势就要往外走。
显而易见,柯霖汐终于有了一丝多余的情绪,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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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抑郁症患者,要不然就是觉得他们矫情、无病呻吟,要不然就是拼命地把他们从崩溃边缘往回拉,像贺晚一这种往外推的还真少见。
看对方没有反应,他又停下来补充道:“今天风比较大,我可不确定一会儿你的尸体能保留得完好无损。”
柯霖汐苍白无力的手指握紧了被角,指节分明,细长而养眼。
贺晚一觉察到他的情绪,不停微颤的手和紧闭的唇,好似下一秒火山就要爆发。越是这样,他越希望柯霖汐能宣泄出这些隐藏起来的不易察觉的委屈。
“或者...你可以直接从这个窗户跳下去!”
闻言,柯霖汐抬头朝他的方向望去,贺晚一很适时地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侵略瞳子,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柯霖汐像受了惊吓的小狗,满脸戒备看着他。贺晚一站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露出指缝,对着太阳,眯眼微笑着说:“我观天象...今天风大太阳也大,不适合自杀!”
又转而看向柯霖汐,含含糊糊说:“要不我带你出去玩吧...”
他大抵猜到了被同意的几率不是很大,所以在问出这句话时,已经拉起了柯霖汐的手。
“你说什么?”
“哎呀没什么!”
不久后,两个身影就消失在了这条走廊的尽头。
柯霖汐看着眼前鬼鬼祟祟的贺晚一,悄声问道:“咱们……”
却立马被眼前这人打断,
“嘘...我怕他们发现。”
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突然柯霖汐就哑口无言了。
张了张嘴,也说不出来话。
他只顾看楼梯外面的世界,只顾着那些像监管者一样日日夜夜囚禁着他的大人们,别人眼中的白衣天使,在他眼里连恶魔都不如。他好怕会被发现,他不担心自己,但他不希望被别人知道他带着一个男孩去了很远的地方。
从柯霖汐这个角度看他,贺晚一有点可爱,一双狐狸眼微眯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死盯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神情严肃而夹着点呆萌,找准时机就要拉着他跑。
等到贺晚一再转过头时,对上柯霖汐的眸子,一种感觉悄然从心底升起。说不出,摸不着,猜不透。总归是种悸动,又像种熟悉的感觉,只在十三岁那年感受过。
一个声音从脑海中发出,紧贴着皮层,想要冲破束缚,喧嚣地向外界宣告。
那年的回忆突然全部涌入脑海中,但时间太久,人的记忆力有限,那些都已经不清晰了,只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个人,那么几个画面,在贺晚一眼前模糊地交错着,重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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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花已开,愿君永常在。”那个少年细声细气说着,一边轻轻抚摸他的背脊。贺晚一屈膝紧紧抱着自己,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他面对的是一片黑暗。
那段时间,是贺晚一最低谷最难熬的日子。
虽然那会儿年龄还不大,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更何况敏感的双子座本就比同龄人更容易长大。
家人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这个病的可怕性,哪怕他们有在极力掩盖与伪装。
妈妈出去买早餐的那会儿时间,他坐在长椅上,想静静地睡过去,再也醒不来的那种。
天不如人愿,一段音乐唤醒了他。
清脆的吉他声传入耳畔,那是段指弹曲,却有一句话出现在他脑子,“城南花已开,愿君永常在...”这首歌,他记得,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这是他单曲循环三百遍还待它如初恋的一首曲子。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声音的来源探去,最后只看到了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少年。
他的惊讶溢于言表,他在想,同样十三岁,凭什么他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而我就只能被禁锢在那里,过着无聊的生活,日复一日。
少年的齐刘海很乖地趴在额头上,贺晚一有一瞬间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也是个善于交际的男孩啊。
少年停下了动作,轻笑着看他,问道:“不开心吗?”
“我不知道。”
他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顺着就往下接:“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男孩漆黑的眸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但是老天不允许。
把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全部剥夺走了,就差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可它没有这么做啊,它留下了这个不染世尘的少年,任凭他一点一点走入绝望。
“你别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会难过的。”
“你看你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掌控我的情绪,人间有什么不值得?”
他不明白为什么少年要这么说,他不可能傻到真的相信。
但他,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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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抱着吉他,右手上把玩着拨片,温温柔柔地说道:“叫我小霖吧,希望我长大了还能见到你。”
贺晚一的目光愣在了那一刻,他觉得少年浑身散发着他渴望却得不到的光芒,好刺眼,好闪耀,迷迷糊糊地就应下了,语气也出奇的坚定。“好。”
柯霖汐的五指在他面前晃过来晃过去,贺晚一仍在发着愣。
他眼神涣散,瞳孔聚不上焦。
“嘿!大哥你醒醒!”
他看到柯霖汐笑了,阳光明媚。
突然就回过神来了,贺晚一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以前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小男孩,你给他弹吉他还跟他说...希望你长大了还能见到他。”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我哪还记得啊,洗胃完了我大脑就一片空白。”
他垂眸,低声念道:“可是...你也叫小霖啊。”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下了楼梯,在这偌大的后院里逛悠了很久,聊天时难得的轻快,宛如两个普通的中学生,说着青春期少年该有的话题。
护士姐姐是不让贺晚一老乱动的,容易伤身体,他经不起任何折腾。所以他平常的活动范围很小,时间也短暂,人都快闷坏了。
他扯着柯霖汐鬼鬼祟祟回病房的时候,无意中问道:“吞安眠药很难受吧?”
“还好,就是我现在胃挺疼的。”
蓦然觉得母亲走了已经算幸运了,至少不用受洗胃的痛苦,希望她在天堂无牵无挂,平安喜乐。
医生看柯霖汐这几天阳光了不少,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
“那他呢?”
他指向贺晚一问。
医生看着贺晚一,“他...”贺晚一见状挑了挑眉,像在使眼色,“我过几天有个小手术,做完就出院了,你不用担心我。”
柯霖汐犹疑地看了看他,不放心地说道:“那我等你,做完了咱们一起出去。”
贺晚一看他眼神坚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又过了两天,柯霖汐发现贺晚一最近情绪不是很高,整天低低沉沉的,脑袋埋在被子里也不愿抬起来,一叫他他就扬起嘴角,毫无夸张地说,那假笑毫无感情。
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问也什么都不说,怎么着都不说。
他戴上了面具,面对柯霖汐。
“明天...我就做手术了...”
“我等你回来。”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在等的小霖,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是,他愿意相信,无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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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天早上,柯霖汐也未觉察出什么端倪,看着贺晚一疲惫的躯壳一点一点地离自己远去,咧开了嘴角朝他喊道:“我等你!”
贺晚一回头,开口时嘴唇干涩涩的:“会回来的。”
柯霖汐只看到了嘴型,自然读不出隐藏在里面的失望。
他一个人呆在病房里面想了好多好多,等贺晚一好了就一起去学校...等贺晚一好了就一起去看电影...等贺晚一好了就一起去看烟花...等贺晚一好了就一起去买喜欢的手办…等贺晚一好了……
医生说不让人跟着,柯霖汐也就没多想,可是没过多久,医生回来了,并告诉他贺晚一留了封信给他,就藏在他枕头底下。
那是一封遗书。
“对不起,你等不到我了。”这是写在开头的话。
“我的病治不好了。也没必要治了。不值得。
我姑姑这些年养我花了好多好多钱啊,给我治病的费用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我还在的话,过不了多久我就该十八岁了,我长大了,不能给她添麻烦了,所以这次我擅作主张,放弃了治疗。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
挺好的,其实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里,都是装出来的而已。
小霖,在四年前有个人给了我救赎,他也叫小霖,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但我觉得是,因为看到你的笑容,我会很开心。
要说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那倒没有,不过我唯一的愿望是……你活下去。
就当代替我活下去。
我要你在这个寡淡的世界上,深情地活。
2019.4.19
贺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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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滴大滴的泪珠扑到纸上,黑色的字迹看不清了,柯霖汐的视线变得模糊,他跌跌撞撞地,挣扎着跑了出去。
后来这两个少年都不见了,有人议论:
“你说那些自杀的人,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我觉得柯霖汐想开了。他可能只是想贺晚一了,想去陪陪他,怕他一个人会孤单。”
来路风尘仆仆,神明不渡众生苦。
尾声
柯霖汐的愿望没有实现,贺晚一的愿望也未能实现,毕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遗憾才是人间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