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多伥鬼，往往呼人姓名，应之者必溺，乃死魂者诱之也”
————————————《北梦琐言》
世人多知为虎作伥，晓得人被那山中大虫吃了之后化作伥鬼，却少知溺死鬼也是伥鬼。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山中伥鬼为虎所使，水中伥鬼为己所用，要的不过是一个替身，替自己在这冰凉水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等着一个又一个，这水中伥鬼一换又一换，换走的投胎托生，换来的替死为鬼，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要彻底解决，唯有把这落水之处填起来，毕竟，单凭一纸符咒几场法事是管不了许多时候的。
贺青听了一肚子故事，人神鬼怪、传奇话本，从这许多的故事里她知道了许多的鬼怪，心里害怕却还是要听下去，走夜路的时候常常被一阵风吓得尖叫，她胆小。
贺府的小花园很邪乎，听说园子里那口井曾经淹死了人，这一群小孩子们却是喜欢在花园玩的，贺青的父亲曾经提过把那口井填了，却一再耽搁，最后只好把井连同周围一小块地方用栅栏围了起来，里头除了一口井，就只剩一棵桃树了，是曾祖父种下辟邪的，也不见得结几个果子，比这里好玩的地方多了去。
图片
孩子们是不喜欢来这里的，相安无事过了许多年。
贺青也常常打听，花园里那棵桃树下到底有什么，想着再听一个能把自己吓得睡不着觉的传奇故事，却没能打听出来半点，后来渐渐长大了，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这边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在花园里玩，但是从没去过栅栏里，或许那几年有哪个胆子大的摘来几个酸桃子，但是谁又知道呢，小孩是断不会说的，等到他们长大了，原本好奇的地方也就不再好奇了，原本要记住的事情也就渐渐忘记了。
贺府上下的小孩子都喜欢去花园玩，这许多年来，除了听说的那次再没出过事，一来有栅栏，二来，那口不知道还有没有水的井位置偏远，周边也不见得什么有趣的玩物，孩子们不愿意去。
这一年开春，贺青的祖母去了，九十四岁高龄，老人家走的安详，是喜丧，贺府摆了宴席。
两个月前贺青及笄，祖母亲手给她绾了头发，祖母告诉她，她现在是大姑娘了，是大人了。
图片
“青儿长大了”
祖母说这句话时的音调她还记的清清楚楚，可是她不难过，她知道祖母去的那个地方每个人都会去，他们早晚都会再相遇。来的人很多，小孩子也多了起来，贺青带着他们去花园捉迷藏。
“花开得真好”
贺青走着瞥到了角落一树雪白，只能看见个树头，矮的地方全被挡了去。只是第一眼的灼人，再往园子里走进，这风头就被红的艳的抢了去，白色在这里显得单薄，不起眼。
“你们藏好了吗？”
猜拳输了的小孩用手严严实实的捂着眼睛，还时不时的分开手指露个缝隙出来让眼睛喘口气顺带看看其他人都躲到哪里去了。
贺青往园子深处走，猫着腰，悄悄地，有花瓣落在她后背上，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个篱笆角落，心想着自己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每次捉迷藏她都是第一个被捉住的，这次她觉得自己能坚持到最后，这样想着心里有点激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有点无聊了，用手抠地上的土玩，地上还蛮平整，不知道是谁打扫了这边，恍惚间一抬头，她看见了那树雪白，原来是桃花，打量间，她看见一口用来浇水的井，井沿修砌的很精致，刻满了花纹，之前一直注意着抓人的小伙伴，紧张到没有细看这周遭，她一下子起了兴致。
图片
扶着井沿儿，探头往下看，只见得里面半浮半沉的许多花瓣，黑黢黢的，她朝井里投了个石子，有水声。
她朝着井口轻轻喊了声“喂——”半响下面模糊“嗯”了一声，像是在应答她，又问“你是贺府的姑娘？”
贺青愣愣的只“嗯”了一声，大着胆子问“你是谁啊，在下头做什么？”
“哦，我见这些花瓣有趣，给放到水里，“那声音停了停，又继续”你来看看么“
贺青觉得脑袋“嗡“得一声，昏昏沉沉俯身就要往里跳。
“罢了，你站住。“那声音一声叹息，听着像是小男孩的声音，”你又不是她，我这是干什么？“
贺青突然清醒过来，有风吹过来，风不凉，可她打了个寒战，她害怕了，又有风吹过，花瓣下雪一样的往下落，她一身冷汗，听着鸟叽叽喳喳的吵，脚一步也挪不了，好像是知道她害怕似的，那个声音温声温气地说：
“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图片
贺青还是动弹不得，她哪里经历过这场面，结结巴巴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嘀咕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东西来。那声音朗朗一笑:
“小姑娘，吓得动弹不了了吧，你先缓缓，等会儿就会有人来找你的”
风静静地吹，花瓣还是一片片往下落，有的落到了井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贺青几乎要哭了，“我害怕，”终于憋着哭腔说出了几个字来。
听着这哭腔，那声音急了:
“你别哭啊，我，我这也没做什么，你别哭，哎呀，你一哭，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别哭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他很无奈，这么多年了，怎么就碰见了这样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孩，小女孩有一支心爱的镯子雕龙琢凤，有一天小女孩告诉小男孩，镯子掉进了水井里。男孩就下去找，他找啊，找，就是找不到，他听见小女孩叫他上去，可不想让小女孩失望，他还在找，可是他就是找不到，等他想上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他在井里找了一年又一年，井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种上了桃树，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这样好多次”
“那他找到了吗？”贺青忘记了害怕，心里有点同情那个人.
“没有，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镯子掉下来，哦，你以后不要来这里。”
声音懒懒的，说完这句就没再说话。
图片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叫她了。听到同伴的声音，她又想起了害怕，拔腿就跑。
似有似无地听到身后一声叹息。
夜里守灵的时候，贺青又想到了这件事，心里毛毛的，悄悄跟母亲说起来，母亲当即就变了脸色，欲言又止之后给她讲了那个相似的故事：
女孩想要戏弄少年一番，告诉他镯子掉到了井里，不成想少年真的下去帮她找那个镯子，她没拉住，少年顺着井绳溜了进去，女孩就开始喊他上来，哭着和他说镯子没在井里，可是再也没有把他叫上来，下井救男孩的人一无所获，连尸首都没有找见，后来，井就被传得诡谲，女孩为此后悔了一辈子，年少的一句不知轻重的玩笑，葬送了心爱之人的性命，女孩的家人不愿意填上那口井，女孩的父亲栽了棵桃树在井边，又修了栅栏，重新砌了井沿。再后来，女孩招了上门女婿，那口井再没有人提起。
她猛地想到了曾祖父种的桃树。
“那个女孩就是你的祖母，这几个月，她常常跟我说，说一遍就忘了，什么时候又看见我就又和我说”
母亲的眼神忽然变得很伤感，又说：
“等过几天就把井封了吧。”
贺青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井里的溺死鬼也是伥鬼的吧，书上说伥鬼是要找替身的，不然就会永远呆在水里，但是他没有把自己叫下去，他叫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和祖母长得相像，如果是祖母，他会不会中间说一句“罢了”
图片
第二天中午，趁着阳光最好的时候，贺青找了一个与那人描述的相似的镯子，偷偷又去了桃树低下，风还是一样的暖和，隐隐能嗅到一丝丝桃花味道，有点苦。她鼓足了勇气把镯子投进去，那个声音随即响起“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让你别来吗？”
“给你一个镯子——他们要把井封上了——是这样的镯子吗？”
贺青忽然不是很害怕了。
良久，那个声音回答：
“就是这样的。”声音好像在笑。
贺青又问她“如果昨天是她你会让她下去吗？”
“我想见见她，但是我不会把她留下，”正说着又笑了，像是自嘲，“我这样说你信吗？你快走吧，等井封上我就走了”
贺青心里回了个：“我相信”
快步跑开了，她知道，他是走不了的，伥鬼找不到替身就永远走不了，但是她不知道，那只雕龙琢凤的镯子和女孩当年那只是不一样的。
井被封上了，这件事再也没有人过问，贺青渐渐长大，每到春天，有时被风吹着她会想起那个道理不通又满是遗憾的故事，只是再也不曾见过开得那样热烈的桃花，再也不曾感受过那样的春意，被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的善意填满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