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念成中文系的人,会为心中那个单纯的文学梦想感到遗憾,但中文系有中文系的难受。
这个地方的大多数人是要去当“语文老师”的(不是怀着教育热忱的那种,更像是在寺庙里挂单的和尚),文青的那点难受哟,不足为外人道也——因为这里的反智现象和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样,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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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有次现代文学老师讲残雪吧。残雪晚年说自己已经超越了卡夫卡,老师用嘲讽的口吻提到这点。我对老师是没意见的,她一定是都读过,然后有所倾心、有所不忿。
嗯,然后班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允许我也冒昧地下个判断:他们根本不是在笑“残雪有没有资格”,因为他们无法评断这个资格(请问这里有谁真读过吗,啊我不是说我看过什么饥饿艺术家就很了不起的意思绝对不是)。只是这个语气很好笑,这句话很狂妄的样子,然后大家又都其乐融融的,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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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是政治公共课上,我们小组展示是用自己学科的知识分析毛泽东的农村路线。我大体讲了讲主席他老人家循循善诱般的、贴合农民生活的文体风格以及宣传的缜密逻辑。老师可能走神了,回过头来小结的时候:“咳……这一组……(翻PPT)‘用文学的角度分析农村路线’?来,文学(重读)的角度怎么分析,你解释解释。”
在大家的笑声中,我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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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刚刚说的啥你当我在**?底下那帮人你们在笑啥?
我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感伤,很难用语言表述,尤其是“刺耳的笑声”(这个词好小学作文喔)在耳边炸开的时候,挺惊愕的。
而这两天,在这个没有实体学校的学期,我把网课声音调到最小,在自学和乱读中,遇到了亲爱的奥尔巴赫先生。如果说尤瑟纳尔女士是我的精神导师,那奥尔巴赫真是我的文学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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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摹仿论》
[德] 埃里希·奥尔巴赫
我太爱奥尔巴赫了。我得先给你讲讲这本书多么好:他细密而深刻的文体分析,比纳博科夫更厚重、客观,比布鲁姆更深入浅出,他的个人风格又典雅又宽博,对于真实的生活和充满探究热望的心灵的爱,促使他在流亡途中(又是该死的流亡),手边没有足够参考书,凭着回忆和积淀,对文本做了如此纯粹的美学和语言学分析——这还不够,更有深切的的观照——他对历时历代各种各样的书写者和书写者之后那广大的、作为个体的人,那种严肃、细腻、真正的同情心,他对复杂性和独特性的细密的考量……我不敢一口气读太多,怕亵渎也怕消化不了。
就好像看见他凝重地对我一瞥,言下之意是责备:“你们把书读成这样,还不如去死呢。”
好了扯回来。
在《摹仿论》第十六章,奥尔巴赫分析了伏尔泰的《哲学通信》。所选文本大体讲的是:在伦敦交易所内,世界上各种宗教的教徒“济济一堂”,“他们只称那些破产的人为异教徒”,他们在交易所内一团和气,走出交易所开始进行各种宗教活动。
问题在于描述的方式。
伏尔泰把人们走出交易所之后所做的宗教活动,“给儿子割包皮”“头戴高帽等上帝赐福”等等,赋予了一种很滑稽的气质。「这些细节完全不同,毫无联系,但是每个细节都有各自的荒诞和可笑之处。这些提示并不是指犹太人或公谊会信徒真实的本质,也不是指他们各自信仰的基础和特殊形态,而是他们宗教仪式的外部现象,这在不谙此类宗教的人眼里尤其显得古怪和滑稽。」
划重点,滑稽。
奥尔巴赫指出,作者令人诧异地把宗教和做生意加以对比(就好像它们处于同一层次)——这种做法不仅是大不敬,也是一种具体的对策——仅凭这一对比,宗教行为就显得“降格”了,而这个场景和语境完全是伏尔泰自己创造的!
「这是历代诡辩家和鼓动者成功运用的一种技巧。」
奥尔巴赫把这称之为,探照灯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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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庞杂的事物中选取其一个侧面,对其聚光照明,把其他一切可以解释、引申和能够弥补被强调部分的东西隐去不表。
于是表面上陈述的是事实,所说的事无可置疑,但一切还是被歪曲了。
因为真相须是整体的真相以及各个部分之间恰当的关系。
哦我看到这段话的感受,何其震惊于他的明澈、钦佩于他的严谨。美妙啊,感人啊。很多早已成形的解释叫他画龙点睛。
残雪可能没有卡夫卡那样有影响力,但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喻象以及文本的容量——啊对现在进入“专业领域”了——将二人作比较,有何不可呢?
这些会被我妈妈称作“太书卷气的烦恼”,不过是纯净化的环境里,凸显出来的一种共通人性。讲台上的人是无恶意的,然而因为一个「讲台」的存在,就产生了权力,产生了单向宣讲的关系(有时候老师自己也很无奈吧?都是搞人文的)。
奥尔巴赫还补充说,「即使人们依稀感到煽动者的不实之词造成的不公诽谤,但人会怀着施虐的快感接受它们。」
是呀,因为取乐永远是轻松的。
但其实,更加精微的语言感知力并不会损害你对这个世界的幽默感,恰恰相反,它还能让你的幽默更仁慈、更智慧,一句话,看上去没那么蠢。
哪次再遇到这种反智的集体娱乐时,或许你也可以——出其不意地对台上的人讲讲奥尔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