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这四年终于清算得差不多了,临了,图书馆颁给我一个小小的荣誉,印着校徽的本子和钢笔,规规矩矩的,可谓是我在这个据说葆有西南联大根脉的学园里所真正瞥见的古风。我很高兴地托人领了来放在宿舍,临走时却说什么也找不见了,是个遗憾,我对学校素来有一肚子的偏见,只是同图书馆有感情。
系统上说这几年借阅了288本书,我一合计还有Kindle里那两三百本、加之自己买的,那么大学里是读了五百本;家中书橱又有一批库存,我没有屯书的习惯,买了基本上就强迫症地看完,心态是不能浪费粮食。一想我也是读过一千本书的人了,顿时更不相信什么读书改变命运之类的鬼话啦:)
在图书馆耗磨了这些时光,最初时候苦于没有朋友,久之也自闭了。Joey那时候对我说,“孤独”是人自己选择的,我说是。算到头里,结识的人也非常少。曾老师是寥寥的师友中最使我感念的,她照拂学生之赤诚温柔,真切地鼓舞人。去年大家都忙着考研,但我因为上半年的许多心绪和经历,早已决定要隔一年。不但老师劝我,老师还介绍了极可爱的她的好朋友来和我做朋友。对老师讲心事,老师说,孤独也不坏,去与古人对话呀!不过我那时比较想和男人对话:I 转过年来,老师们当中不知怎么就传成了人家男孩子耽误得我今年没学上了,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并不好解释其实是我把人家的原计划打断了,只是笑。
好笑的事还有,我们俩都保不上研,最后优秀毕业论文又偏碰在一起。本来我从大二就筹划的题目,写了三万字,想着怎么也不至于太差。分数的确是最高。评阅组在我俩之间权衡不定,优毕算给他了。老师给他电话:你们俩不会为此吵架吧?而当时我看到消息,本来人在书店闲逛,正寻找着生活之美呢,一下子不美了。从来我只认钱认奖金,荣誉我是懒得争的;大概是没有在想当然的事上扑过空。导师还好心劝我要多鼓励他……啊 我鼓励他 谁鼓励我啊my dear God……叹气罢,现在想来觉得好玩了。从那之后,也算一种敲打,既尽了人事也要听天命,倒安生些学起习来。
我是推荐对古典文学有兴味的人去买一套中文系的课本来读着玩的,请买章培恒、骆玉明版本,那套三卷本的书当真能点燃人文学激情,身为一套课本,个人化风格特强,读着爽利精警痛快,能摸见真好东西而把人从强行审美的牢笼里解放出来。但若嫌课本的体量太大,只想取一瓢古意横生的文字来浸润浸润,读老师们写的小书也很好。我现在消闲读的,好像在还她的课上一样的,或更像同坐在老师朋友圈里常出现的、有映着书窗的“砚池茶碗色如葱”风色的案几。我们老师讲话很优美的噢,形容词都带着调的,读得人翘嘴角——
您知道的,看书真是讲不出什么折算,但有一个东西立竿见影:人的形容词会丰富、膨胀、指数增长、最后,意义的刻度仪被不断精化,左右微调,打算盘一样的铿然出手敲金击玉。去看看老头们费劲编的课本,你的采摘本小箩筐会装不下,会溢出来,会溢出很多奇形怪状、非常近似但又有细微花纹区别的毒蘑菇。
曾想戏拟一张形容词的色卡,排成递进的词语方格。比如,“清”用绿色条,南朝民歌清绮,竹林里的狂士们互评质甚清老,沈约清怨,张九龄写山水秀丽清拔,孟浩然疏朗清淡,王昌龄绪密思清,韦应物清雅闲淡,野老孟郊清寒枯槁,韦庄词清丽秀艳……注意浓淡:轻微而重大的变化。有时还是意料不到,几千年里,人们曾如何研磨汉语。
流转的文献中有些脱落,“□□”的符号,越古的诗里越多。如同岁月腐蚀的锈痕,劈头倾下来,你笑着想,不熟淌,不押今韵,它就高古。慢慢舒展开了,想象力葱茏,海河洸肆,风行水上丸上走坂,一气流注无可抑勒……谢灵运垒着湖石瓦片,化用陶渊明的却尽无一不“语在当身”,杜甫说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元好问说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而形体的美所向披靡,由不得人拆碎七宝楼台……(鬓怎么会如蝉?)……一个一个的晚秋,渴切而温柔地喧腾着。李清照有一句“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大概是所有男诗人绝无法料想的一种美丽心情,唉,你懂什么是女孩子?会在这样的时刻恍神。不少的。
之前有段时间常用繁体字查东西,顺着打字回复别人,就像在书房工作出来还沾着两手墨。整日盯着字整理资料,悟到:中文,字和字之间无空格,所以现代主义的诗歌翻译过来,看着才尤其喘 。
……
这些最要紧而无意义的。
必须迎接间歇性的怀疑:是不是就要一直与之打交道了?然而每暌违后的再临——扩展到生命中的无论什么,彼时都将化为无尽美丽的事物,搅人情肠。我是多么愚笨多么别扭的人,脑子里装满了太多不能称之为遗憾但永远延迟着的快闪。趁着幻觉还没有消失的时候——烟花只有这时候好看、只有这时候能看——卷进去,希望巨大而轻盈的肉身能停摆在鞘上,而无法与愚蠢割席(更多时候是懦弱——总要和她经久地谈判)。太多想做而未全情的事。贫瘠的才和有限的力,控制不住的情绪,伸展不到的手。
所以,即便人可以写下——比如吧——“箭簇途径我的胸腔变得银白闪亮,我想我诚然顽冥不灵,也可会晤更曲折而有趣的人生。”但当时间的显色水(是它本身,不是任何具象的结果的时刻)漫过来之前,语言是假正经。柔弱赤裸,无宣战地,于此截时间序列的尾端,抽走文字的滑梯。认同“生活大于文学”的人们,将凝视焰火后的沉默。
“虔诚的人只会祈祷,不虔诚的人还会有所求。”这是此刻所能想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