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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上砍柴记

作者：来源：热度：127333 时间：2021-12-24 07:21:09

我十五岁开始在雪峰山上砍柴。

记得第一次，隔夜的晚上，父亲帮我把毛利刀磨得飞快。次日交刀给我的时候说：磨刀也是砍柴的功夫，以后要自己做。

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又没叫你磨

我十五岁开始在雪峰山上砍柴。

记得第一次，隔夜的晚上，父亲帮我把毛利刀磨得飞快。次日交刀给我的时候说：磨刀也是砍柴的功夫，以后要自己做。

我不屑地撇撇嘴：我又没叫你磨。

一路上，伙伴们都欺负我小，又是第一次，尽说些鬼鬼怪怪的故事吓我。我摸摸斜挂在后腰上锋利的毛利刀，心里充满了男儿的自信。走过上坡下坡再下坡上坡几段长长的沥青路，到了大湾林场那个巨大的弯坡上，兵佬指着路边悬崖下面幽深的河流说：这里不知翻过多少车，一到晚上就听到有人在下面哭。调根指着路边的一个土坑说：强奸犯刘XX就是在这里抢毙的，那天我看到法警把他从车上推下来，连续打了两梭子爆发子弹，头上爆了两个血窟窿，死了眼睛睁得象牛卵子。

我强装着勇敢，昂首阔步往前走，其实后背有点发麻。

转过大湾林场那个巨大的弯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巍峨高耸的雪峰山一下子横到面前，有从天而降的感觉，人站在山脚下，渺小得象只蚂蚁，可心胸却随之宽广起来，仿佛能容山纳海。抬起头，山顶上云雾缭绕，仙境般若隐若现，充满着神秘的诱惑。

老桂是我们这帮人里最大的，29岁，已经上山砍柴过无数次，见识过野猪野羊毒蛇和花面狐狸。他说，今天太阳好，到山顶雾气散了，一眼就可以看到北京天安门。

我不信。

调根、兵佬都应和说是是就是，不但可以看到天安门，还可以看到毛主席呢。

我说：骗谁呢？毛主席早就死了。

老桂很严肃地纠正我：毛主席怎么会死呢，他老人家是逝世了。

虽然山在眼前，可要到山脚下，又走了一两里路。真正开始上山前，我们坐在石头上歇会气，掏出身上的糯米糍粑，嚼得米浆横流。吃得差不多了，老桂吹了声口哨，唱了声诺：上山罗！

上山的路，隐藏在马路边的茅草丛里，窄窄的只够一个人斜着身子走过。没有经验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样的羊肠小道能通上那高高的山顶，如果选择那条宽敞的山道，只能上到半山腰就“大道无门”了。

这是砍柴和旅游的区别。

砍柴要上山顶，砍那多年生的杂木，旺火经烧。旅游只是为了看风景，当快乐的代价远远多于快乐时，众多的人都会放弃，半山腰就足够了。

走过一段窄路，在茅草和风化岩石间蹦跳着，我们象一群野山猴。我最倒霉，先是看到树枝上倒挂着一条竹叶青，向我吐信子，树枝随风飘过来，蛇在向我亲密接触。老桂眼疾手快，捡起地上一根竹枝抽过去。竹枝是蛇的亲舅舅，外甥一下子没了踪影。

这事刚过，一丛红艳艳的映山红映入眼帘，含露带娇。我忍不住伸手去摘，脚下却踩着一方松土，忽然嗽嗽地往下落，一脚踏空，下面是悬崖。我双手死拽着映山红，冷汗和惊呼并驾齐驱，兵佬赶紧过来拉我。上来了，我拍着身上的泥土，惊魂未定。他们笑我：你真的想去见毛主席啊？

你们才去见毛主席呢，我回复着他们。回头细看这株救我生命的映山红，这株普通的山柴花，吐蕊妖娆，迎风怒放，它在这山里寂寞的逢过几次春，开过几次花？它一直默默地生长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今天救我吗？抑或还以同样的方式救过别人？

我这单纯美好的幻想立即被伙伴们击碎得七零八落，他们教训我：以后看到漂亮的花儿千万别乱摘，说不定是山妖变得呢，勾了你的魂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们村里有这样的病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断地往山上走，见到的花也翻倍的惊艳，除了赞叹和欣赏，我不敢再去采摘。在崎岖的山道上七拐八弯的走，一会是石头，一会是灌木，一会是蕨毛，一会是树林，身上一身晨露，湿漉漉的，嘴里喘着粗气，汗水也跟着出来了。三四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把雪峰山踩在脚下，呼呼的山风从耳边掠过，有如千军万马在奔腾，俯瞰山下的风景，象一幅缩小了的地图，平溪河象条丝带，汽车象小甲虫，纵横交错的田野象书本上一幅小小的插图。

老桂吩咐我们开始砍柴。大家分散了去，我甩着膀子学刘海，不一会就劈倒了一大片，调根过来看了我的柴笑：你这是什么狗屁柴，拿回去只会冒烟不会亮火，亮了火也只燃一阵就灭了，要砍烈柴知道吗？杉木没用的，那还上这么高来干什么？

我又重新去寻烈柴。太阳从茂密的森林里射进来，花花绿绿地晃人眼。伙伴们都捆好了柴火，削好了扦担，看我象只落死鸭一样拖在后面，又都过来帮我。砍柴并不难，捆柴才是真功夫，要用多年生的老爬滕，绕得象根绳子一样结实柔韧，然后绕起柴火，用脚死力顶。两手再用力往反方向拉，一圈一圈把柴火捆紧。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捆出来的柴火仍然是松垮垮的，插上扦担往肩膀上一挑，柴棍都往下掉。

老桂笑了：书生，你只会背唐诗，哪里适合砍柴。说话间，三下五除二，一担烈柴在他手里结结实实地捆好了。

唇燥口干的时候，大伙都去寻山泉喝。俗话说：高山有好水。好水是寻到了，只是太细小，从幽暗的丛林中流出来，洒过一块贴在山岩间光光的大石板，又流进幽暗的丛林中去了。清亮晶莹的山泉，薄薄地流过整个大石板。我站在石板前，把嘴唇紧贴在石板上，无奈水太薄，任凭怎么贴紧靠近，水都进不了嘴里，用手更是捧不到，心里干着急。他们几个哄笑着，每人熟练地摘下一片细长的黄茅叶，一头用手按住贴在石板上，一头放进嘴里，这样清亮甘甜的山泉沿着细长的黄茅叶，稳稳当当地流进了嘴里。大伙又掏出没吃完的糯米糍粑，就着山泉水，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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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斜，我们开始下山。

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难”，肩膀上挑着百十斤重的柴火，沿着陡峭而弯曲的山道下行，路面坑坑洼洼的，双脚踢踩在山路上咚咚咚地震得人心脏发颤，一起步就象没有刹车的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地往往下面狂奔，一个接一个的拐弯，速度越来越快，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葬身悬崖。我咬牙使劲并拢自己的脚趾头，狠力想抓紧脚下的山土，但这基本起不到作用。只得麻着胆子顺着山路一直往下冲，感觉从高高的云端里吊下来一根绳索控制着，自己毫无主宰能力。

狠狠心，不顾死活，把人和肩膀上的柴火一起摔到里侧的一处石壁上，终于刹出了脚步，只感到全身钻心地痛。用手摸一下额头，肿的老高，血花点点，再脱鞋看脚趾头，也是血肉模糊。抬眼看伙伴们，他们在弯曲的山路上熟练地左冲右突，身影越来越小的往山脚下消失。

山里的夜来的格外快，太阳一消失，光线马上就暗下来，不象山底下还有一段黄昏的过渡期。山谷里起先是死一样的寂静，忽尔一阵山风吹来，树叶摩擦着茅草沙沙沙地象是有人在悲情地呜咽。

我开始恐惧起来，几乎带着哭腔大声叫喊着伙伴们等我。我的声音淹灭在暮色的山林中，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到。越加害怕的时候，山谷里又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鸟鸣声，让人毛骨耸然，小时候听过的各种妖魔怪的故事在身前背后风起云涌。

我的心缩成了一颗山核桃，挑着那担柴火没命地往山下俯冲，偏偏又踢到一块石头上，摔了个狗啃泥。我摔倒在地上，感觉到嘴里和鼻孔里有液体流出来，咸咸的。我爬起来擦拭了一下，把柴火换了个肩膀，继续往山下奔跑。

一个15岁的少年，肩挑着一担从山顶上砍下来的柴火，奔跑在漆黑的山谷中。他的肩膀被重重的扦担压得象柿子一样红肿，痛得出了硬眼泪，身后呜咽的山风在吹，象无数的魔鬼追赶着，他不敢哭，更不敢停下来休息，伙伴们已经把他甩在远远的后面，他只能噙着眼泪，忍着疼痛去追赶他们。事隔这么多年，这些印象仍然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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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细节必须提起。就在我挑着柴火跨入公路的那一刻，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小轿车，由于我的突然出现导致其急刹车。车窗摇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今生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的脸，朝我灿然一笑。这仅仅是一瞬间，小车在我再次抬眼的时候已绝尘而去。以至于我至今都怀疑，那个晚上我是否遇到过那么一辆车，那么一个人。等我后来追上伙伴们证实我的艳遇时，他们都肯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

他们在我前面，从方向上来说，如果小车不是从天而降，一定是他们先看到。他们都说我遇到鬼了，肯定是翻车死的翻死鬼！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说不清楚，那个晚上我所遇见的一幕，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我心里的一个幻想。可这张如花笑脸一直跟着我的记忆，淌过多少年的岁月，一直紧跟着。八年以后我23岁在深圳打工，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罗湖水贝路遇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外国女孩，竟跟我那晚在车窗摇下来时看到的那张脸惊天动地的相似。单车从我身边飘过去，火红的衣裙拂过我的鼻尖，空气里香气弥漫。

我站在深圳街头目盯口呆。我确信那一定就是当年的她！

只是这一次仍和当年一样，也只是一瞬间，等我回过神来，她艳红的背影已消失在万千的人群中。不过，自此以后，从前那种耿耿于怀的牵挂从此变得风平浪静。时至今日，再也没有那位女子，那么深刻地侵占过我心底那一方柔软的湖泊。

也许，故事从来就不曾发生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但这幻想终于得到了了却，一场莫名的怀念终究以这种莫名相见的方式悄然冰释，人生却因此变得丰富而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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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砍柴回家后，我卧床病了三天，第四天又腰揣毛利刀上了雪峰山，从此上学之余我基本是与大山为伴，直到上高二在校读了寄宿才结束这种生活。

感谢那段岁月，艰苦的劳动，不但磨就了我肩膀上的厚茧，也磨练了我的意志。当同龄的许多人还在父母膝下撒娇卖乖的时候，我已经能够挑起上百斤的重担在崎岖的山梁上疾步如飞。老桂后来在一次砍柴时从山谷中摔了下去，成了终身残疾，40岁才娶了个盲女为妻，生活过得贫困不堪。这使我对巴尔扎克的名言产生了理所当言的怀疑：苦难虽然是人生的老师，但并不一定如书上所说，能增添一个人物质或精神上的人生砝码。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无论今后我在哪里，无论我长到多大的岁数，那巍峨高耸的雪峰山一直都不被浸染的珍藏在我梦里。

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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