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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那个我称之为祖父的男人

作者：来源：热度：122618 时间：2021-12-20 06:59:52

我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祖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们是两个血脉相承的男人，却几乎隔着生死擦身而过。那个我称之为祖父的男人，留给我的全部印象，就是每年的清明节，和父亲一起

我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祖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们是两个血脉相承的男人，却几乎隔着生死擦身而过。那个我称之为祖父的男人，留给我的全部印象，就是每年的清明节，和父亲一起去山里祭奠的那座孤坟，以及坟前那块刻有他名字的石碑。

我一直想，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故事，他长得什么样子，他爱我吗，他生前死后有没有牵挂和想念过我，如果死后真有魂灵的话。

有一次问父亲，家里那么多老照片，为什么祖父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呢？

父亲说，你祖父一只眼睛不好，所以每次家里照相他都走开了。

因为一只眼睛失明，所以从不照相，那该是怎样敏感和内心脆弱的一个男人啊，这一点和现在的我是多么相似！
可是祖父，不管您是瞎子还是瘸子，不管您是傻子还是疯子，您都是我的祖父，都是间接带给我生命的那个男人，没有您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就没有我在人世间的这一遭。

也许当时，您只是一闪念，可是现在，让我拿什么来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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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陆续的述说中，我还了解到，祖父是饿死的，临死前在床上一直念叨着闻到了肉香味。

我不知道，那是谁家的肉香飘到了他的鼻孔里，把这个民国时期的大学生的晚景衬托得如此凄凉。

祖父去世时59岁，因为不到60，不能埋葬在家族的老坟山。

1974年正月，祖父长眠在320国道旁边那座叫牛形山的山坡上。父亲说，出殡的那天早上，正碰上大队开会，因为死的是地主，大家都懒得来操这份闲心。后来，开拖拉机的表哥跟大队干部说了很多好话，才派来劳力埋葬了祖父。
祖父去世后的很多年，很多个雨后初晴的晌午，我挎着竹篮在牛形山里采蘑菇，青蓝的、红蓝的骨朵儿，沾着新鲜的黄泥，和山里青草叶片上的露珠儿。
祖父，那时那刻，您是否闻到过您孙儿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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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一辈共有7个兄弟姐妹，五男二女。那年代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两个姑奶奶没读什么书。

但祖父五兄弟全部都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老大在北京大学读书，殁于1919年的五四运动；老二毕业于国立北平大学，是战乱年代的企业家，先后在上海、武汉、青岛、昆明、长沙等很多地方开过工厂和公司，解放后在文革中被批斗至死；老三航校毕业，后来去美国留学，1990年在台湾去世；最小的也就是满爷，重庆兵工学校毕业后留在兵工厂工作，先后服务于中国新、旧两个政府，2012年去世。

祖父排行老五，毕业于湖南国医专科学校（现在的湖南中医药大学）。

但祖父后来没有当成医生。兄弟们都各奔前程，可是，总得有人在家里奉养和孝敬父母。

经过商量，这个责任落在了祖父身上。

父母在，不远游。祖父深深信奉这句话，于是，成了唯一留在父母身边的儿子。

也是这一留，解放之后，把自己留成了“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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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上学的时候，从小学到初中，每一次填表格，都有家庭出身这一栏，而我，都要非常痛苦地写上“地主”两个字。

填上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因为在我学过的课本里，地主都是残酷剥削农民的恶人，象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

“地主”这个词，象恶梦一样缠绕了我很多年，致使我从小就养成了自卑寡言和敏感抑郁的性格。

随着岁月流淌，过了而立之年，心结才慢慢释怀。

可笑的是，在去年我竟选村干部的时候，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村支书还站出来质问：一个地主的后代，有什么资格竟选村干部？

我坦荡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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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间来推算，祖父生于民国四年，也就是1915年，到1949年解放的时候，他34岁。

我问父亲，祖父从大学毕业到34岁这段时间，这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十年，他做什么工作，有过什么故事？

父亲说，你祖父那时候在家里主要做木材生意，空闲的时候，帮人看看病，但他从来不收钱；不但不收钱，有时候还掏钱出来给病人买药。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对谁都一脸笑，话也不多。

对于父亲的这个回答，我总觉得过于简单。我认为一个有文化的男人，在那个年代，应该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经历，他的人生应该比表面看上去更加丰富，更加深沉，绝不至于如此简单和苍白。

我为此特意求证村里的老人，一位近九十岁的本家叔伯说：你爷爷文质彬彬的，话不多，对谁都很有礼貌。

再问，就问不出更多了。

我不死心，接着说：我父亲说祖父有只眼睛瞎了，是怎么瞎的？

老人说：那是小时候，两个孩子玩弓箭，不小心射到的。

我沉默了，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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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解放后祖父身上又发生过些什么，父亲是这样说的。

解放以后，他跟所有的贫下中农一样，起早摸黑的做农活，你祖父一直都与人为善，斗地主也没怎么斗他。直到文革的时候，新上台的大队书计才开始批斗他，晚上开会让他跪到台子上，号召贫下中农检举揭发他解放前的恶行。

但是，你祖父没做过什么恶事，被点名上来揭发他的人都说起他的好，把大队书计气得脸都歪了。

如此看来，祖父就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男人，平凡到几十年的人生岁月近乎苍白，让我写文章的时候都找不到一点闪光点；普通到在父亲眼里都没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情发生过。

就象现在的我，年近半百，偏安于这座小城的某个角落，过着柴米油盐的烟尘生活，每天聆听着岁月从这佗肉身上匆匆跨过的声音。
某一个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祖父：他的内心一定有一种深深的痛苦，而且，从来不跟别人提起，这痛苦，可能是来源于他那只被射瞎的眼睛。
就象我一样，曾经也有一种深深的痛苦，从未跟人提起，这痛苦的来源，便是“地主”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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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我到重庆看满爷，在满爷家里的一本旧影集中，发现了一张合影里有祖父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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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圈里的是33岁时候的祖父。

这是满爷结婚时候照的，时间是1948年元旦，那一年，祖父33岁。

我终于看到了祖父的模样。

这个跟我血脉相承的男人，跟我几乎隔着生死擦身而过的男人，他站在众多家人和亲戚们当中，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

隔着半个多世纪的距离，看着定格在33岁的祖父，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从此以后，祖父，您留给我的印象，不再是牛形山上的那座孤坟，也不会是坟前那块刻有你名字的石碑。
从此以后，想起您的时候，闭上眼，您就会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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